南方没有冬天,季节从秋天直接就过渡到了春天,而春天又是那么的短暂,迎春花才开,天气就一天天的热和潮湿起来。三四月里,白日的阳光明亮刺眼,他不得不整天戴上墨镜,同时有一种疲惫的、恹恹欲睡的感觉。这种疲惫感会一直延续到中秋过后,时令再次进入秋天,白亮的阳光开始有金黄的颜色,文德路上婆娑的树影渐渐清晰,行人的衣著也摆脱了炎夏的审美疲惫而开始用心搭配,时尚的元素在每一个细节里跳跃,秋天满街尽是打扮得五花八门的美女以及精神抖擞的男人,颜如卿方才缓过劲来。
南方生活的令人着迷,在于再平淡无奇的日子也随时可能会有奇迹发生。某个轻松的午后,柔桑款款步入“东篱香”,颜如卿认为是看到了小小的奇迹。
他正在翻阅一个厂家的产品介绍,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身影出现在面前。他没有抬头,但感觉到她的连衣裙是米黄色的,他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他担心又怕是被某个女顾客动听的声音惊醒,以为是那个被他抛弃了的布依姑娘来到眼前,所以他不动,等待着她开口,好好地鉴别一下她的声音。
女顾客一直没有说话,她慢慢移动步子,但没有声音。他悄悄动了一下,往她的脚看过去。这是一双被银色和米灰色相间的凉皮鞋包裹着的脚,精致优雅,时尚完美。这双脚横向轻轻移动,踩在店里深蓝色地毯上,象踩在半空里一般的轻盈,又仿佛是音乐的神秘消停。他悄悄一点一点上移自己的目光,看到柔软飘逸的米黄色裙裾。再往上,是线条优美的腰身和手臂,一只手里握了浅蓝色手机。他的目光就停在这个位置不动了,他害怕认出她,也担心她发现他对她的偷窥。她离他越来越近,开口说话了:“老板,这画框,有银色的吗?”
他被她的声音震颤——这声音很动听,是魅力十足的美丽女性才会有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地熟悉。他迅速抬起头来——是柔桑!她象一束深秋的阳光在他眼前照亮。她侧着脸,看墙上挂的画框,没看他。她戴了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过去那一头栗色卷发被拉直了,沿着脖子优美的线条垂落,是个时尚的都市美人。
“老板——”她没听见他的回应,又叫。
“啊,不知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去厂里问,甚至可以定制。”他有些结巴。
“太好了!”她仍然没有回头。
他清清嗓子,把自己的声音放到最平和,放到和过去一样的幽默和轻松:“柔桑小姐,你难道把小颜忘了吗?”
柔桑猛回头:“颜如卿?”她几乎是扑过来要拥抱他,虽然最后一瞬间她站定了,只是伸手抓住他的臂摇起来,他仍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
“真是你啊?几时来广州的?当老板了?”
他微笑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你走了没多久我就走了,我本来就不是贵州人,现在是回家乡了。““来了广州也不找我?”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里?我只听说你请了创作假,去什么地方躲起来写作了,不是吗?。”
“这年月,谁还能躲起来?这边有家杂志社要我,我就过来了。你呢?过来就下海了?”
他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柔桑小姐,我们可是要生活啊。”
“别叫我柔桑小姐,省省吧,就叫柔桑,咱们可是老朋友啊。”
“我觉得你变化很大啊,比过去漂亮很多,眼镜换了,头发做了游离子啦,现在可是都市白领啦!”
“是吗?眼镜每年都要换的,时间一长度数就不合了。你看,我这变化,是不是你曾经批评的,‘精神的美和幻想越来越边缘,躯体的、表面的美作为一种时尚追求走向日常生活’?”
“啊,还记得我的话!”他十分感慨。
“而且是照你的指示做呢:坚持‘于淡淡的忧伤中挣扎蜕变上升的精神’。”
“惭愧啊,你不知道我都成啥样了!”
柔桑调皮地打量他:“要说变化,你变化才大呢,原来满口是毕加索,是创新,现在可是大老板了。”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什么话,这样不是很好吗?像原先那书生样,几时才能够回到现实?再说,来了南方不当老板干什么?”
她说得他心里舒服了很多。他低声说:“其实,我真的是想不食人间烟火,埋头创作,做个真正的画家。可就是老觉得很压抑。找了个单位,又不理想……哎,你们杂志社在哪里啊?”
“天河。”
“够远的。你不来店里,我还真很难预见你啊。”
“那,等你下班后去我找个地方坐坐?”
“自己的,无所谓下班不下班。”
“现在去?”
他想了一下:“我们去市一宫楼上的蒙地卡罗,那可是这一带稍微安静一点可以聊天的地方。”
“这里谁帮你看?”
“没人,关了就行了。”他说着就开始收整写字台上的东西,将铅笔和曲尺都插回原来放的地方,柔桑觉得他是个细心而整洁的人。
“这样吧,你等等,我去文化大楼取点东西。”
“好的!”颜如卿象过节的小孩子一般高兴。
他站到店外,目送她意气风发快步而去的背影。此时此刻,他对向来厌恶的文德路汽车密集流动的轰隆震颤声已经充耳不闻,只看到满街的景物十分生动,茂盛的小叶榕树也仿佛环绕着巨大的光圈,来来往往匆忙的行人的脸,也都是喜悦的。
他迅速将店关了,金属卷闸门放下来锁好,在店门口等柔桑。
就在等柔桑的那片刻的时间里,颜如卿突然明白了自己向来是多么的孤独!他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他也没有爱情,经历过阿哈之后,他觉得自己虽然年青,但已经失去爱的能力和冲动。冲动,这种弗洛伊德所说的“里比多”,人生一切的动力源泉,曾经在他的生命里流淌过,但好像很快又隐藏起来了。所以他等着柔桑,同时想起自己刚上小学时,曾经每天早早的去到学校,等女老师。那等老师时朦胧又热切的期待心情,和此刻的心情重叠。
在蒙地卡罗西餐厅,他们选了窗边的二人座,这里可以看窗外的景色,偶尔还有一朵牵牛花伸在窗玻璃外晃动,愉快的享受着明媚充足的阳光。这小小的景象,是柔桑非常喜欢的。往下,刚好看见停车场,不时有车进场停放,车放好后里面的人拿着黑色老板包踌躇满志地跨出来。
“你喜欢这种在高处看人而别人并不知道的感觉吗?”柔桑笑盈盈地问他。
“没想过。”颜如卿说,“我这人呐,多半不是看别人而是被别人看的角色——我的意思是,我总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别人看我我也不知道。”
“哎,对自我专注,对别的就漠然。而且,对自我以外的东西反应总是滞后,这是我们的通病。不过,我来到南方后,一直在改变自己。”
“对,我那天说你变化大,就还有这种意思,过去我感觉你含蓄、温柔、内敛,现在你可是热情又爽朗,让人觉得很舒服。我就做不到这样。”
“别,又把我当你的小学老师了?”
颜如卿露出了腼腆的神情:“这么大的城市,我就只能和你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我那些老乡说,找个女朋友结婚就好了,也给我介绍了几个,可我怎么也找不到感觉。”
“没有遇到你满意的吧?”
“我怀疑我……说出来你别笑我,我觉得我对女孩子再没有兴趣了。”
柔桑想说什么,顿了一下,叫颜如卿看窗外。
窗外楼下的停车场里,三个男人进来取车。司机去车场值班室交费,一个戴墨镜的壮实男人和一个瘦弱甚至有些佝偻的男人向车停放的位置走去,那是韩氏兄弟中的老大和李遥。
“认识那个瘦男人吗?”
颜如卿有些疑惑:“怎么,是你的熟人?”
柔桑肯定地说:“对,我在西乡的一个酒吧里见过他,是贵州人。”
那两人靠在车前说着话等司机。颜如卿仔细看了看,也觉得很面熟:“很象以前火宫殿的老板。”
“没错,就是他。他不是和王鹰在一起的吗?怎么和韩氏搞到一起了?”
“王鹰在广州?”
“在深圳那边。”柔桑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数码相机,贴着窗拍下面的两个男人。
“你干啥?狗仔队的干活?”
“我只是收集点资料而已。”
颜如卿感到不可理解。
柔桑转移话题:“你胃口好,我建议你吃这里的大什扒,而且今天刚好有红酒送。”
“那你也喝一杯吧。”
柔桑面露迷人的笑容:“好的,我也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