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仰着头在枕头上看窗户蓝色的天空,看久了,就有轻飘飘的感觉,有自己被融化掉的感觉。如果她像云一样漂浮起来,那么她的孩子将是一片羽毛,裹在云中。
她为这个想法笑了。孩子,孩子会将人的生活变得实在,沉甸甸的。王鹰所说的那种“轻”的感觉,她也曾经一直享受,现在不会有了。她想,如果他也有一个孩子(这就是他的孩子啊,可惜他……)就在房间里等着大人的呵护、喂吃喂喝,他就不会有“轻”的感觉了。“轻”,其实是虚幻,是不肯定,是没有方向和目标,是没有责任和牵挂,是没有严肃的责任约定和信仰,是对生活、对世界的不信任……
一个漂泊的人,当然是“轻”的,他怎么会不“轻”呢?他哪里都可以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到哪里。他似乎就在过去,也仿佛是生活在将来,就是没有现在。
孩子,是事实,更是现实,她明白,她从此被这小小的人儿改变。
她为什么总是想起他?王鹰,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一直这样认为),是罪有应得,她决不怜悯。在他袭击她之前,他是她音乐王国的君王,对她永远有着神秘的吸引力……之后,他是可耻的侵略者、罪犯,理当被她处以极刑。
但是,她心底里有着对他的难以磨灭的怀念。
也许,孩子会让已经被她埋葬的对他的回忆,一点一点地回来,一点一点地清晰。这可不是好事情,她宁愿相信孩子就像天上的雨水来到人间,他从天上来,是夜郎先祖带给她的礼物。
她在脑子里将要做的事情一件件理了理:该煮什么给孩子吃呢?牛奶是一定要有的,然后可以用青菜熬点水给他喝。医院里的护士说过,她没有奶水,只能给孩子吃代ru品。如果是用奶粉,一定要兑水,否则孩子消化不了。兑多少,阿新肯定掌握不好分量,她得亲自操作才行。另外,奶瓶奶嘴要先放进消毒柜里消毒。
阿新来到床头,温柔地俯身向她:“BaBy,想食的乜?”
“给我说普通话吧。”她轻声说。
他笑了:“我一直想教你说粤语,你要是愿意,三天就学会了。学会了粤语,你才能找到工作。”
“不,我很笨的。阿新,孩子……”
他打断她:“亲爱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我回家跟我妈学炒了几种菜呢。”
“我想吃石榴。”她撒娇。
“哪里有石榴啊?”
“在金竹大寨,我家大屋的后面有几棵石榴树,每年结很多石榴果,现在,是石榴熟的时候了。”
“可这里是广州啊。不过,广州什么没有?全国有的这里都有,也许超市有卖,一会儿我去给你买。”
她拉住他的袖子:“买牛奶,小毛巾,还要买一个脸盆子,我每天都要给他洗澡的。”
她说到“他”的时候,阿新的脸色变了。他起身欲走,给她抓住了。
“你干嘛?”她盯着他的脸。
“我饿了,去弄点东西吃。”他说着挣脱她去了厨房。
她起身,去到阿新的小床前,伸手将蚊帐撩开——床上空空的。
“阿新!”她的声音变了。
他听见她的叫声,慌张跑出来:“怎么啦?”
“孩子在哪?”她向他扑过来,一把抓紧了他身上的T恤。
他不说话。
“说,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医院里?”
“我、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不是你的同学抱住的吗?”
“也许他……”
她脸色发白:“他怎么啦?他把我的孩子怎么啦?”她说着就拖住他往外走,“快,他在哪里?我们去找他!”
他抱住厨房的门框好让自己不被她扯倒。
“阿哈,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本来该和你商量,但我想你肯定是不会同意的。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你知道吗?我们都还小,不能当父母,就算我和你结了婚,我也不会要孩子的,我们养不活他,不知道怎么养他。我们能养自己就不错了!”
她咬着牙:“他在哪里?”
他顿了顿,有些理直气壮地:“阿哈,我不计较你的过去,我要你,但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就是不能要这个孩子!”
“谁说我要嫁给你了?我说过吗?”
“我爱你,阿哈!我爸爸妈妈知道我要和你好,他们都不要我了,但我还是要你!”
她的胸脯激烈地起伏:“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你这个自私、幼稚的、懦弱的小男人。把孩子还给我!”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好,我是小男人!我告诉你,那孩子已经被扔掉了,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想你是找不回来的了!真是蠢,我是帮你洗刷呢,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对你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好处?只会是麻烦!拖着孩子你就无法出去找工作,没有工作,就只有嫁人,让男人养你。但是想想,搭上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哪个男人会要你?”
“你们把他扔在哪里了?”她的声音虚弱起来,仿佛她马上就要休克过去。
他伸手想将她抱住:“就扔在医院门口。那里经常有人扔孩子,也有很多人专门在那里拣孩子。说不定,哪个有钱又无儿女的人拣了他,不是比跟着你好吗?”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推开他,奔出门去。
等他换上球鞋跑出去的时候,长长的巷道里已经没有她的身影,她已经冲到大街上去了,象山里的鹿一般,她的速度惊人。
他来到大街上,没看到她。到处是穿梭的车辆和人群,城市的喧嚣令他感到疲惫和眩晕,公路边车流带出阵阵热Lang横扫过来,令他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感到发烫。
她仿佛在瞬间永远消失了。
他感觉到城市在一派嗡嗡声里缓慢地旋转、模糊、变成碎片,小小的碎片直**他的脑袋里,令他头痛欲裂,他抱着头,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在城市的街边溜达了几个小时之后,疲惫又失望的阿新回到出租屋。
他坐在阿哈的床边哭泣。铺着凉席的简陋的床上,枕头和毛巾被里还有着她的甜香,有着十月果园一样的气息。他伏在她的枕头上,又用毛巾捂着自己的嘴,以防哭声外泄,被近在咫尺的牵手楼租客们嘲笑,然后他捂着脸放声大哭,他哭喊着,除了叫阿哈,他甚至还叫了妈妈。他用力地,哭他青春生命里的第一次爱情和绝望。
他想起小时候在韶关的一间幼儿园里,他特别喜欢同班的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早就忘记了,但那圆圆的白里透红苹果一般的可爱脸蛋,依然十分清晰地留在了记忆当中。他做游戏时总是被安排和她在一起,午睡时他们的床也相挨着。他觉得他们已经是一对小夫妻了,每天他都很积极地催促妈妈要赶早去幼儿园,然后他就在班门口等她,她来了之后,他总是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小玩具奉献给她。他自己觉得他们很相爱,然而有一天,小女孩不知为什么对他特别粗暴,还向老师告状说他偷了她的东西……他真臊,真伤心,真恨她!
少年人的爱,为什么也如同幼儿园里的游戏,转眼就天翻地覆?
他抬起头来,望着窗户发呆。他相信,她再不会回来了,因为那孩子是无法找到的,城里不育不孕的男女很多,人贩子也很多,大医院门口的弃婴,只要不是残疾怪物,立刻就会被拾走。
天已经黑下来,城市的灯火立刻将他所能见的一小片天空照亮了。是的,阿哈再不会回来了,她将在寻子的漫漫长途中。屋子里再不会有人来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印着某旅行社广告的简易旅行袋里,最后看了一遍这空空如洗的房间,准备立刻转身离去。房间的采光本来就不好,此时更是梦影昏昏,洗手间的灯光流淌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有些恋恋不舍的味道,无力又深情,呼唤他的怜悯和驻足。他越加伤感,不忍再看。
他特意将那灯光留着,或许她会回来,她是害怕孤独的,一个人的时候尤其害怕黑暗,他给她些光亮,更要她领略这催人心碎的感伤!
阿哈一直没有回去。她再次变成了尘埃,在这城市里飘浮。
她将一切忘记了,忘记了阿新,忘记了颜如卿,忘记了王鹰,忘记了南明河、贵州饭店、冬夜的篝火,忘记了吹泡泡的孩子、半明半暗的出租屋。她只记得她家乡的事情,只记得她有一个美丽的男孩名字叫可娃,他在浅蓝的夜光里听她唱歌,对她微笑并发出“呵呵”的声音。他的鼻子高高,眼睛象黑珍珠,嘴巴象小小的花瓣,又象阿哈湖中在月夜里对人发出呼唤的鱼。他的头发黑而卷曲,如同柔嫩的丝绸。他是她的小精灵,是她生命中的生命。看不见她,他一定会哭泣;如果没有及时给他喝水,他上翘的小小的上唇就会出现小水泡。她相信他一直在呼唤她,在对她说话,虽然他还没有语言,但他一定正在学习她的语言并从心灵里对她发出呼唤……她低下头,更贴他近些,想听他小心灵里发出的声音,他只会说“哦、哦”,一个婴儿的语言,如同夜晚的水流,如同水中的鱼的语言。
她不知在什么地方得到一个漂亮的毛公仔,每当她在公园的石椅上、在荫凉的地下人行隧道休息的时候,她就将那公仔紧紧的抱在怀中,对它反复亲吻,低声细语。而有时候,她又仿佛十分清醒,知道这只是一个毛公仔,并非她的可儿,她会十分惊慌,跳将起来,迅速往前奔跑。她跑着,跑着,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好宝宝,不要哭,妈妈走开了,现在正赶回去,去你那儿,你乖,你等着……”
她还穿着离开出租屋时的那套睡衣,脚上是软底拖鞋。大概是以前在酒吧里工作到凌晨的生物节律还保持着,白天她可能会因为疲惫而在某个公园的树荫下睡熟了,夜晚她却十分的清醒,在城市的街头梭巡。
她经常在学校和医院门口、以及地下铁里出现。
她很安静,如同一个正在去超市或菜市场的普通家庭主妇,所以并不引人注意。她的头发一点不凌乱,脸孔也很干净,素洁美丽。
她走在人行道边上,低着头,脚步很轻,怕踩死小小的虫子们。它们的翅膀是透明的,很容易破碎,一旦破碎了,就无法去到空气的游丝当中,无法追逐阳光的移动,而只能在树根下爬行。
其实,道路很洁净,并没有小虫子,虫子是她儿时的记忆里才有的。她童年的世界,云贵高原的所有动物和植物和孩子们和谐共处,是彼此难忘的朋友。记得蚂蚁和金龟子总在夏天的路上跑,绿蜻蜓个特别大,在田野和树林上空飞;黄蜻蜓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土司大院和晒谷场上出现,如同黄色的云;灰蜻蜓比较少见,一般来说只有那些野男孩才能捉到;红蜻蜓是阿哈的朋友,它们如同一群美少女,背负着透明的翅膀,总在雨后歇落在阁楼的栏杆上。她会长久地看它们的游戏,所有的虫子和蜻蜓们,有时候她觉得它们比人类更美丽。
她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脚步轻捷,富于弹性,因为她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在自然的怀抱里奔跑和游荡的时光。
她一直往前走,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城市的道路处处回旋,峰回路转,她常常刚离开一个地方又回到同一个地方。
偶尔,当她横穿过车流汹涌12车道的交通主线时,所有的车都在刹那间警觉地减速,几辆的士险些追尾,一些司机愤怒地摁响了喇叭,火热的太阳底下顿时掀起一片令城市不安的嘈杂声。她浑然不觉,轻捷地跳跃着过去了,如同与羊群失散了的孤独而勇敢的羚羊。
然后她再次回到人行道上。
她走过橡树下,橡树掉下几片叶子。橡树的叶子又大又厚实,她将它们一张张拣起来,拿在手里反复的看,非常喜欢。小时候,母亲伶俐曾经教她用绣花针在树叶上刺各种美丽的图案,她常常整天着迷于到处去找漂亮又结实的树叶。她走过榕树下,树身上披挂的浓密的气根象布摩的胡须一般,她跳起来去抓,没抓着。此外,她还看见了许多在云贵高原上没有见过的植物,它们生机勃勃,努力呼吸空气和阳光。红色的木棉花象一群红色的鸟儿歇落在树枝上,在丽日蓝天下是多么的鲜艳夺目;粉色的紫荆花不分季节地开了又谢,谢完又开;油绿绿的榕树怀抱着寂静透明的空气,永远和谐安详。无论什么植物都让她感到亲近。
有时候,她仰面朝天在人行道上行走,人们避让然后纷纷回头朝她张望,但她似乎对万事万物视而不见。她行动规矩,无声无息,不会伤害任何人。
有时候,她又自顾自地唱歌。她的嗓音很特别,很好听,没事的路人听见她唱歌,就将她围住,把钱塞到她的衣袋里,结果引来了一群流Lang儿童,他们常常跟在她身后,看见有人给她钱就将她围住,她微笑着,将那些零碎的纸币硬币分给每一个孩子,他们雀跃着散开。
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男孩男孩,他在城市里到处徘徊徘徊。
从这里走过去那里走过来,你可看见一个小男孩男孩男孩……
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她在城市里到处彷徨彷徨。
她在这里彷徨有在那里流Lang,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
伦敦桥正在塌陷,在塌陷,在塌陷,伦敦桥正在塌陷,美丽的夫人!
口袋装满金和银,金和银,金和银,口袋装满金和银,美丽的夫人!
夫人晚安,夫人晚安,夫人晚安,我们将离开你。
我们快乐去远航,去远航,去远航,我们快乐去远航,去遥远的地方……
她一开始唱,就很难有结束的时候。她的歌声如同这个季节多汁的水果,在树枝间、隧道口、广场上闪光,如同晶莹清凉的水珠在树荫和微风里流淌。她一路吸引着所有人。显然,她和地下隧道里那些弹着吉他唱歌、脚下放着大纸盒的流Lang歌手不是一回事,她没有讨要的意思。但如果她站住了唱歌,不管她是看着天空还是看着地上、或者就是看着某处的景色,总会有人将一些零钞票放进她的衣袋里。路过某家快餐店的时候,她掏出衣袋里的钱递过去,人家就递一个装满了饭菜的白色餐盒给她。
她不唱歌的时候,口里嘀嘀咕咕,是念叨着孩子的名字,目光四处张望寻找。她喜欢去医院,那地方似曾相识,在她的记忆里陌生又熟悉。她看见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对她们微笑,她记得她们送牛奶给她让她喂可娃。可是她们太匆忙了,连目光也来不及在她的脸上停留。她唱起歌来,她记得她们听见她唱歌就会微笑,并轻轻鼓掌。可是她们太匆忙了,只听见远处别的医生和病人的呼唤。
她不知疲倦整天在医院门口徘徊,看见有人抱了孩子进出她就一定要上去看个清楚,孩子的父母哇哇大叫,直到保安来将她赶走。
她曾经被一个收容车拉走,但是车在某个红灯路口停下来的时候,她迅速地逃走了,其动作之快,四肢的灵巧轻盈,正如美国电影里的猫女。
她爱去人多的地方,并且跟踪那些推婴儿车的妇女。
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嗅觉,靠着感觉和嗅觉寻找她的孩子。
她始终坚信他小小的灵魂和她的沟通,他只是如同一粒更小的尘埃,在这个明亮的城市里迷失了,他睁着那黑珍珠一般的眸子,在等待着她。她要从亿万颗尘埃中将他找到,在不断希释又不断聚浓的百千种城市芜杂的气味中,将他淡淡的纯纯的苹果香嗅出来,在千百万张脆弱的面孔中,找出他小小娇嫩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