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联大院里,艺术家们喜欢凑在一起抽烟喝茶闲侃,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搜罗到一起来讲。他们有当过知青的,有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有当红卫兵串联到北京得到接见的,有被下放关过牛棚的……
他们说一些自己的遭际,或者是听来的野史。有山野的鬼怪故事,有官场的荒诞现形,有知识青年和农民结合的扭曲爱情。那么多人生况味、蹉跎岁月、孽债孽缘,自己的和别人的混淆一起,尽情倾吐出来,隐秘得到释放,宣泄的得到满足,讲了还要再讲,犹如上了道场一般,个个都上了瘾,老婆在宿舍楼前喊吃饭,喊了又喊,去端了饭来,继续讲。
每天从傍晚一直捱到深夜,茶无味,烟散尽,星斗摇曳,夜风吹拂,四野蛙声如鼓、虫声如织,一些宿命的故事、荒诞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困惑悲伤,讲述者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弱细,大家从慢慢散去,摇摇晃晃地,各自钻进爬满藤蔓的洞穴一般的宿舍楼里去。
他们散尽了,颜如卿却不得要领地,失眠。
别人的故事和感动,别人的唏嘘和冷泪,于他,真是毫无关联。地域的、文化的、年纪的,方方面面的沟壑,横亘在他和他们之间。
是啊,他们和颜如卿不同,颜如卿是十五、六年学校读出来的,知道的都是书本上来的。他们可是自己和社会共同教育培养的,对社会人生无所不知。所以,当别人说了什么,他总是只能这样回应:“真的?”
他一开口发问,他们就觉得他像个少见识的妇女。
同时,他的广东腔,听起来软乎乎的。那种单纯和天真,让这些有着僻野之气的边陲艺术家,觉得好笑、好玩,这也是他们叫他“广东姑娘”的另一个原因。
云贵高原的夏天很短暂,9月一过,细雨飘飞,秋寒就逼人了。
上班时间,或天冷的时候,大家往往就凑到颜如卿的美编办公室来闲侃,因为这是文联除了会议室外最大的办公室,而颜如卿又性格和善,天生是个容易扎堆子的好人。
这样的闲侃一直让人觉得很过瘾,大家也始终保持着特殊的兴奋,但是,有些写小说的,就拿了不少闲聊去了,写成文字出来,在本地的杂志上发表。而不写小说的,比如画家,也在他的版画里刻出一些和以往不同的形象和构图来,聪明人一看,就知道灵感的出处了。更别提那些写词作曲的,也很投入地,写出新的怪味民歌……总之,各有所获。毕竟,那许多人性的奥妙、故事的蹊跷、感觉的怪异,都可以琢磨进自己的创作意识里,总在说不定的什么时候,就出现了某种突破。
一大院里的人,几乎天天上班就是这样闲侃,过着资源共享的创作生活。
后来,就有了明确规定,除了颜如卿,任何人都不能只当听众,每个人都要讲一些,不然就是来偷素材和灵感的了。
山思来了,大家就让他讲,他不讲,大家不饶,甚至要赶他走。他也着实讲了几场,但他的故事不是吹嘘自己的神算,就是讲些阴暗男女乌糟事,格调低,大家觉得没劲,不断嘘他,看他太经得起嘘了,就干脆走开,一点面子也不留。
别人都走开了,山思就对颜如卿讲些男女之怪事,当小颜是白纸,要帮助他长见识。他滔滔不绝地,唾沫星子乱飞。
颜如卿赌气打断他说:“如果我是女人,就决不让男人碰自己;如果我是男人,也决不让女人碰我。”
颜如卿的意思,是山思标榜的那些男男女女,都太不自尊、太轻贱了,不值一提,更不要说拿来学习。
可山思说:“哦呵,小颜,你不是男人么?”
颜如卿一时无话说,但忍住,拿张报纸在手里看着,直到山思无趣自己走掉。
但颜如卿整天都愉快不起来了。
秋天是贵州最好的季节,天空蓝,草木香,城市的人行道上铺满了金黄的梧桐落叶。他最喜欢穿上风衣出去,从冷清孤寂的外环路一直走到车马喧哗的喷水池,在喷水池边的古巷里买一包香甜的炒栗子,再慢慢走回来,象迷失在漫长回忆甬道里的老人,听厚厚的落叶在脚底发出脆裂的声音。
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异乡人的感觉非常好。
有时候他故意走远些,穿过秋水如碧的河滨公园,就到了城市南端入口次南门。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还都是包分配的,据说贵州八大院校的学生到毕业分配的时候,分配工作要求就是以大十字为中心、次南门为半径划圆……颜如卿不理解意气风发的青年为何如此眷恋这个城市,虽然它四季分明,秋天明媚夏天凉爽,但毕竟是一个内地小城市。
柔桑说过:“时光漫长而又空洞,每个地方都只是一个地方,每张脸孔都只是一张脸孔。”
她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使他安心待在这个异乡城市,也使他因此无限惆怅。
出了次南门,就是宽阔的绿树成荫的花溪大道,笔直地通向云贵高原明珠花溪。如果去到花溪,那就更让人陶醉了!那里的黄金大道(阿哈湖畔一条秋季被金色落叶铺满的林荫道)十分出名,花溪的水又是碧蓝、五彩的,和他曾经在四川九寨沟看到的一样。还有那个叫阿哈的姑娘,想起来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他想念她的气息,她的苹果香(她脸上淡淡的高原红,也如同高原上秋天苹果的颜色)。他曾经按约定在零点为她祷告过,但后来因为他的作息毫无规律,常常因为疲惫、因为惆怅早早睡眠,就暂时放弃了对她的这个承诺。
秋日不多,本来想好了去山上画几天画,画箱也准备好了,没想到一夜秋雨之后,天空从此布满阴霾,阴雨霏霏,大街漫溢着泥泞。
这样的日子,他再不愿出门。
秋天过后是冬天,贵州的冬天湿冷,数九才开始,就常常雨雪纷纷。雨夹雪之后,原本高低不平的城市街道就被坚硬铮亮的桐油凌锁住,市内公交车也要套上铁链才能走,行人摔断腿脚的事每天都有发生。
上班无事,就看《黔都市报》,一路看下去,菜价又涨了多少,医院又将纱布留在病人的肚子里,考古专家在可乐发现夜郎古墓,等等。这些俗世间的事儿,颜如卿过去不甚了了,也不喜欢,如果有人在旁边唠叨,他会恍惚,现在却将他堵得慌了。
颜如卿刚到贵州的时候,甚至连宿舍都没有,就住在办公室里。后来文联又从基层群众艺术馆调来一些人,就在狮子山下杂志社的仓库上建了一层简易房给他们住,长长的走道,颜如卿住最里一间,厕所是公用的,就在楼外山脚下,是简易设施,一到雨天就没法用,家家都备了马桶。颜如卿不好意思和那些妇女儿童一块涮马桶,就坚持去厕所,有时候冒着雨,才蹲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同事兼邻居的老婆,曾经暗示要给他介绍对象,是她的一个什么表妹之类,人在遵义,想找个云贵的对象,结婚后好调来云贵。看他窘困又茫然的表情,媒婆认为是不领情不给面子,就常常在他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用力将门摔上。
这女人本来是老三届的知青,在乡下的时候又不幸被地痞流氓奸污,后来人就变了,对男人忽而热情得不得了,没有了分寸,忽而又十分敌视,欲将他们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她年过四十才嫁给一个比她小好几岁的阮姓男人。
男人头大,原先在民政部门做会计,蛮老实的样子,后来写了个讽刺自己上司的小说,竟写得入木三分——人们才知道他天天老老实实在上司面前屁也不敢放,原来一直在就近观察并且蹩足了劲要拿起笔做刀枪——就此改行进了群众艺术馆。群艺馆发工资不正常,他自己又是个王老五,就靠自身找出路:经人介绍了个据说能干又有背景的老婆。老婆年纪比自己大不要紧,长得丑不碍事,关键是能来事——还真是老婆不知想的什么法将他调进了《黄果树》编辑部。
这阮大头成天哼哼着不出声。常有人向他告他老婆的八卦状,他哼哼着对人家露一个十分难为情的笑容,赶紧低下头去在一桌子灰尘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圆珠笔写的稿件。
颜如卿心里很看不起这个同事,觉得他可能智商都有问题。但大愚若智啊,他对待所有的人和事都是一种谦卑包容的态度,实在是那些性情中人、情绪化的诗人作家画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这不,年年被清高的文人们推来推去的先进工作者最后都评给了他。
社会学家说个人进入群体、少数融入多数之后,智慧被消减、素质被拉低。所以,社会精英害怕的不是自己不够优秀,而是被这个“大多数”吞没。
阮大头就是这个“大多数”。
颜如卿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办公室,阮大头和别的三个编辑共处一室,四张写字台上堆满稿件并覆盖着灰尘,屋角的破扫帚、湿拖把散发出下水道的龌龊气味。
但颜如卿没有一点优越感,相反,他潜意识里有被这些低级的“大多数”欺压的担忧。
每到下班时刻,大家都走了,颜如卿就有不知去哪里、做什么的困惑。
他的担忧,不久变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