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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拉了一下路少非的衣角,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明远的眼光也随之扫了过来。

本来剑弩拔张的气氛,瞬间就淡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路少非耳语道:“我……跟他就说会儿话就好……”

路少非皱着眉看着我, 不语。我道:“你放心, 明远……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毕竟他从来都那么宠我, 哪怕在宠我的时候也板着一张脸。他不曾厉声呵斥过我,也不曾鞭笞我,为什么现在路少非还要这样担心、我也没有勇气?

或许, 明远他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让徒儿这样, 怯怯地靠近他。甚至, 在靠近他以前, 还要和同来的人一起合计一番。

明远眼里似乎是有些悲凉,桃花的艳影映衬在他的碧衣上, 看起来无疑是增添了些许暖意,可他的身影却显得那么寂寥,我看着他的身影,突然想哭。

花事暖暖,怎敌得过世间的寒。

他三百余岁, 可是当时身边只有我一个不懂他的弟子, 不也十分寂寥?

现在, 幸而有明溪, 明溪懂他, 他不该寂寞下去。

时间本来难逢知己,更遑论修真者。他若是能遇见一个能给他带去幸福的人, 哪怕不能成亲,相守一辈子,总该没什么问题,只要不太出格。

路少非即将回避,他有些挑衅似的看了明远一眼,眼里倒像是有些许的傲气,明远死抿着唇,见脸上盯着他,也回敬了一眼,然后眼光落到我身上。我想,我无助的神情要是被他看到了……那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伤心?

路少非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讥讽的笑,又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发现,那个明溪……很像你?”

我心头一震,不禁拉住他的衣角,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他直起身子,脸上却显现出一种薄凉,像是自言自语般的:“我怎么会跟说这些?”然后垂眸看了看我拽住他衣服的手,笑笑,一根一根的掰开,又笑着说:“这一次是你自己选择的,是你要我走的。……我不在这里,不能帮你了。”

我突然觉得,像是要永别了似的,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担忧亦或是关心地看我一眼,竟轻飘飘的走了。

这里只剩下我们二人,叫人有些无端的尴尬。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中间有那么十几丈,却没有人敢踏过一步。仿佛只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们才能好生说话。

我是怕逾矩,他是在担忧什么么?

正在想着,他却缓缓地走过来,像是方才的犹豫都是我的幻觉,他只是走的比较慢而已。

可是他越是走得慢,就越是考验我。林子原本就很静,因此他的脚步倒不像是踏在地上,而是一下一下击在我心里,叫我有时间去想他究竟为何要走过来?明明——他站在那里也能看见我,我们之间可以隔着十几丈说话,那样指不定还能更轻松些。

我觉得我笑得很牵强,可是我好歹还是挂出了笑。而明远,他在所有人都走后,连客套的笑都没有了。

这样的他让人觉得很危险。

叫人摸不着头脑——先前的谦谦君子哪里去了呢?

我此刻紧张得手都不知该放何处——要是他还是那个谦谦君子的扮相,一味跟我说客套话也好啊,我们就像是陌生人一样对话,指不定都比现在好。

这样的他,让人觉得害怕。

他此刻离我有些近,专属于他的清冷的气息又将我包围,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从即将被迷惑的情形中清醒过来,见他还有朝我走过来的想法,居然想也没想给他鞠了一躬,刚好将他阻挡在了半丈之外。

他问:“你为什么要鞠躬?”

我跟路少非混久了,昏话想也没想就自发的从嘴里冒出来,这磨嘴皮子的功夫我可是日益见长,磨嘴皮子的技术课不是一言半辞能够说清楚的,反正就是拖时间而已,如此看来,这一技术还是很有前途的:“我方才一近贵派,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可抗拒的威严,先前又细细的想了想,心中感慨甚多!这一百多年来,掌门您对我的恩重如山,我一直都铭刻在心里!感恩之情瞬间喷薄而出,总觉着不给您做牛做马都不能偿还!可惜我已不在凌渠,若我还在,定在您鞍前马后伺候着!因此心里虽万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情至深处,不由得给您深深鞠上一躬,还望掌门见谅,原谅我的鲁莽与失态。”

这一席话,成功地将他阻隔在了半丈之外,我的心跳总算不像方才那般剧烈地跳动了,甚至觉得这一席话出来,我心里的郁结之气还稍稍减弱了!真是甚好甚好,早知道这些话有用,我老早就该说了,死憋着有用么?

他看着我,没说话,却感觉到他身上传来一种刻骨的悲哀,他笑笑,竟然像是一柄刀刃,直直在我心坎上剜了一刀似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此人美虽美矣,却失踪带着些常人捉摸不到的心思,这预示家具了我跟他之间的代沟。我本来觉得我先前那一通话已经成功冷场了,没想到他亦是以一种常人不可及的思维硬是接了下去:“你的发簪,很好看。”

我愣了愣,不由得抚上了头上那支木簪,上面的牡丹花纹在我手下几乎要盛放开来。

我此刻居然还有心思想:师父果真是师父,原以为先前那通话已经够浑了,足够让人头疼一晌,怎想他一句话七个字,竟然让我连哽咽的力气都没有。眼中流泪,心内成灰,我此刻方能明白那种无奈——

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心里痛苦扭曲到无可救药,像是用烈烈的篝火炙烤,情深不寿,那样的深情终会将心焚烧得一干二净,终有一日,心中再没有了深情,只剩下枯槁的灰。

我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样的小玩意儿,恐怕还入不了您的眼,贵派的宝库中,想必真正金贵的东西不少,何况这样的东西,您随手都能雕来几个,指不定还刻得更好!”窃以为我这马屁总算拍到了马屁股上,他总该不会生气了吧,只是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些心虚,勉强继续说道:“要是您担心没有练手的……那一会儿我吃过酒席就去帮您砍几棵树,您想雕就雕,明溪小姐反正也用得上。”

他眼神冷凝起来,笑得刻薄,“明溪……她算哪门子小姐?”

我暗自一思忖,难道他的意思是我们修真之人,不该有什么落后的门第观念?

没想到先前的马屁,还是拍错了位置啊……

于是我赶紧补救:“是是是,她不算什么小姐,”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接什么好,瞄了瞄他的神情,道:“那我应该怎么称呼她啊?”

明远抚了抚额头,稍稍退后一步,面上痛苦之色尽显。

旁边有棵桃花树,他顺势倚上去,十分疲惫地问我:“你以为她是谁?”

我恍然大悟:“若是按照辈分来说的话……我应该算她曾经的师姐,”我又瞄了瞄他的脸色,似乎更差了。他……本不欲让我继续以他徒儿……曾经的徒儿的身份来说话吧,于是我立即改口:“若是按现在来看,她应唤我一声师伯。”

明远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重拳锤在桃花树上,桃花纷纷而降,然而这样梦幻的花,却在他的眼神中显得越发的薄凉,一片片轻盈的桃花花瓣竟化作了一柄柄利刃,直戳我心窝子。

我看着他暴怒的情形,心里颤了颤,却还硬撑着不上前,也不知道他那样的身子骨,能不能收住先前那么大的李?他的手可无虞?

然而,我始终没有勇气上前,去看看他的手如何了。

他像是有些无助,定定地看着我,我心里难受,不敢去对上他的眸,因此一个瑟缩,真打算在地上找条缝隙,钻进去得了。

哪怕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在他的眼神下恐怕会在千疮百孔之上更添千疮百孔……指不定,还强烈漏风。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他不属于我,他的眉目我自然也无法正大光明的去贪恋。所以,把心埋起来吧,别去看他了……

我的眼光一直黏在他的衣袖上,碧色的衣袖竟露出了点点的红色,心头一惊,不知他是用了多大力气,才让血渗出来。我不忍地别过眼去。

耳边,传来他平静至极的声音:“颜夕,我不逼你了。”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猛地抬头看他。他有些虚弱,和先前的模样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他怎会虚弱至此,明明先前看着都好好的啊……!

他有些疲倦的笑笑,更像是一种自我嘲讽,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皇宫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

我又愣住——我,当真从未想过,他竟然会主动跟我提及当时的事。

更没想到,他可以提得这样云淡风轻。

我看着他呆呆地反问:“在皇宫里我们说过那么多话,你说的是哪一句?”

心里却蓦然想起一日里我们的对话来。那日,晴天他们邀我们去宫中。

我问他:“明远……如果以后,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女子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爱上她?”

明远道:“够了,颜夕!”

我固执的问:“会不会!”

他道:“我们该去晚宴了。”

我艰难地笑笑:“怎么?难道……掌门也觉得明溪像我?”

明远定定地看着我:“我早不该抱希望,本来以为你见到她会一切都懂……”

耳畔似乎又响起一个女孩银铃一样的声音,我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低下头,道:“师父啊……你不能这样啊。明溪她只是一个小女孩,虽然你的心思我能懂,可是,你们年龄差距会不会大了一点?不过我们修仙之人……这也不算什么。三百多岁罢了!……还有……她虽年幼,可是待人处事还是很有一套的,面对亲近的人的时候,又会撤下所有的防备,就像一个小孩一样。有时候她如果不懂事了,您可不能不懂事啊,还是要克制一点的好,别在旁人眼里落下口实,这样不好。”我顿了顿,最后垂下眼看地,道:“师父,你……别负了她。”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克制自己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心里都空了,难道还会怕疼么?

我不疼,我不哭。

明远眼睛很亮。曾经我以为他寒星般的眸光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星辰,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眼睛本来就是长那个模样,又不是专门为了谁谁谁变成这样的。现在想来,真是傻得可笑。

正沉默着,明溪却突然过来了,她先前带着师父他们去吃席,并没有听到明远叫旁人回避的事儿,所以还是过来了。

她走过来的时候,衣袂飘飘,长发及腰,看起来遑论多美了,我看着……稍稍有些自卑。

她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明远身后,原本我站着的位置。

我看着她,她冲我微笑,吐了吐舌头。

她也不过少女心性,我曾经也像她一样。我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她,说些刺耳难听的话,她很黏我,虽然我们应该算是第一次见面,然而却有一种熟悉在流淌。

我不能说些刺伤这个女孩的话。

明远对明溪站在哪里丝毫不关心,依旧保持着那种姿势看着我,眼里有些颓然:“颜夕,你看着她,果真不懂么?”

我笑了,渐渐朝一个方向退了退。

他神色骤变,疾步过来,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升起一段悲哀。

明远,我都懂的,我都懂的。

你喜欢谁我都知道,你要她名正言顺呆在你身边,你要她没有歉意地好好活,我做了你百年多的徒儿,自然该体谅你,该明白你。

所以,这也该是我偿还你的关心的时候了!

我轻轻地扬起笑,问:“师父……我还能叫你一声师父么?”

明远距离我也不过二十丈,而我先前走到这里,离崖不过五尺。

明溪很安静,在我们两人对峙的时候,她虽然一直呆在明远身后,可是她安静得就像是——

这里只有我和明远两个人。

我道:“师父,我爱你。”

他点头:“我知道的。”

我天真的笑着:“师父,谢谢你。”

他道:“要谢我就跪下,站着很没诚意你不知道么颜夕!”

我依旧是笑着:“师父,你要我跪我便跪,这不是很廉价么?”我抹了一把脸,有些微的凉意。我看着他,问:“我在你心里,已经很廉价了吧?”

他摇头,脸色有些发白。

能够看到他紧张,真不容易啊。他紧张我,他还在乎我。

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牵连了,可是他还在乎我。

这已经足够了。

我付出那么多,也不过只是为了一个人的赞赏,为了让那个人的眼光一直放在我身上,我小时候真不懂事,为了他注视到我,不是那样看我一下就别过脸去,就不断的闯祸,看着他对别人赔礼道歉,我心里虽难受,却仍能感受他的关爱。

后来渐渐懂了事,知道他一定不喜欢闹哄哄的女孩子,因此一心想成为一名大家闺秀,让他能够明白,我可以为他改变自己,却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轻声道:“师父,我把命还你。”

把命还你……

师父,是你救了我,是你这么多年养育我。

现在你不需要我了,我把命还你好了。

我纵身跳下悬崖,风很凉。心很平静。

眼前似乎出现一幅画卷,在缓缓展开——

我跳下悬崖之后,明溪瞬间有了表情,“不——!”她想扑过来,明远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拦截住她:“小溪,你冷静一点!”

明溪挣扎着,手用力地前伸,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她凄厉地哭喊:“不……!”

明远抱着她,没有说话。

明溪的表情可怖极了,就像是随着那人跳下去,她的生命也到了尽头一样。

“不……”她的脸埋在明远怀里,肩膀抽动着,不可置信的呢喃着一个“不”字。

虽然我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她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我的一生到这里算是结束了。都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我还没有老,却为解相思死了。

生与死面前,爱什么的,都成了浮生一梦,梦完了,睡醒了,就好了。

明远……江湖不见,此生,不见。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