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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闭着眼坐在桃花崖上, 身体几乎有一半悬空着。明溪却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了似的,就坐在离他不远处静静的打坐。

倏尔明远问道:“小溪,今日是几号了?”明溪道:“五号了。”

明远垂眸苦笑了一声, 道:“八号……她就成亲了。”正说着, 又吐出了一口血来。明溪从容的从袖口掏出一块绢布来, 施施然走到明远跟前, 为他顺了顺气儿, 然后给他揩干了唇角的血迹,蹲坐在明远身边看他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明远依旧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但是已然有些僵硬, 他勉强勾起唇角,对明溪道:“老看着我做什么啊!”

明溪沉默了一会儿, 道:“师父, 姐姐成亲的时候……你还是别去了。”

明远身子一震, 苦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去?”

明溪道:“师父,你身子已经差成了这般模样……即便是不相识的人, 也能看出你灵力与五十年相比都大大不如了,更遑论姐姐她在你布下的结界里呆了五十年,恐怕早已熟悉你的灵力气息,你这一去……恐怕……”

明远看着明溪的眼,扬起了唇角, 竟是一个极显悲伤却又魅惑的笑, 叫人看得心里万分难受:“恐怕什么?恐怕她还是会跟我走么?!当真……咳咳, 说笑!明溪……你可真是……一心向她。哈哈, 这是好事啊!好事!”正说着, 又呕出了一口血,喷在碧衣上, 看起来似乎随时会倒下似的。

明溪慢慢的扶着他的手臂,垂眸半晌,方低声道:“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远甩开她的手,将袖内的含光取出来,撑在地上,慢慢地起身,明溪赶忙伸手去扶。一边劝阻着:“师父,姐姐的性子……你最是明白了。她不会跟你走了。”

明远低低的笑了,声音竟然有些渗人,他眼底弥漫上了一丝阴霾,若是颜夕在这里,恐怕会大大吃上一惊,这原本恍若谪仙的明远,何时……竟有了这么低沉的一面了呢?

不再如冰山一样,让人难以接近,现在的他,更像是喜怒无常的魔。让人更是不敢接近。

明溪在心里暗暗说:师父,你为姐姐做了那么多事,她从来不知道,你以前也是从不说与她听,如今你二人都分道扬镳了,说了那些话又有事么用?你知道你是在关心她爱护她,可是她却一心按照她的意愿来办事,你所做的,她不知道,你也不曾说出来,而今,她真的会听你的话,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么?

她亦是苦笑着,在想为何相爱的人会相隔那么远,远到天涯海角再不相见,在想为何相爱的人不能相守,明远分神去了她身边,用自己的神识为她造了一个“结界”,帮她修补神识,却从此之后大伤不愈,相守一词,却是再她已没有了身体之后才得以实现。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

如果明远不说,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她心里很黯然,眼看着师父与颜夕越行越远,她的心像是在滴血一般——可惜,她没有心,不光没有心,还冷血。

第七日。

明溪觉得她再不说这话就来不及了,然而明远只是窝在桃花崖上修行,三日来,他每日都会去桃花崖上修行,反而将派中事务弃之不顾,明溪心里钝钝的痛着,或许凌渠派的人不知道为何兄弟帮颖邬派掌门娶亲,而凌渠派却从上到下愁云惨淡,可是,只有她知道,而她,本来是不会说话的。

也只有她与明远知道,路少非娶的,便是曾经凌渠派的弟子,明远的……颜夕。

——因为除了她,路少非不会无缘无故娶一个人,更不会,将明远的神识剥开,将颜夕“装”到一个躯壳里。然而这样一来,明远神识就会受到极大的伤害,可是,似乎所有人都沉溺到了不日里颖邬派的喜宴,却全然不管明远是在怎样的黑暗里挣扎。就连唯一陪在明远身边的明溪,也一心向着路少非。

众亲叛逆的滋味……可又人尝过?

寂寞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却无法挣脱。明明在很多人的地方,心里也会感觉到一阵阵空虚,一阵阵无能为力,面上套上一层客气而疏离的微笑,唯有她的笑才是无尽阴暗里的一点阳光,然而他的光,也即将离开他了。

他守护着她,已经一百七十三年。

明远拿着一个卷宗出神,明溪终于不忍地开口:“师父,姐姐成亲,咱们怎么也得送礼物去恭喜吧?您准备送什么贺礼去啊?”

明远眼睛都没眨一下:“不用准备了。明日,我只带你去。”

明溪愣了愣,道:“是。”心里却尚自念着自己那点小心思……路少非将颜夕“装”进躯壳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附着在她身上的,明远的一缕神识呢?

颜夕在七号的夜里,悄悄的离开了颖邬派。

她在房间里换好了第二日的嫁裳,点亮烛光,静静地对着铜镜描自己的眉,然后在眉间点了一点朱砂,红得像是要滴血一样。然后她悄悄的起身,念起剑诀,腾空而起。

凌渠派上空。

颜夕一袭红妆,像是定在了空中一样。

她不知为何今夜里心血来潮要突然来一次凌渠,像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一样。至于什么交代,她似乎自己也不知道,因此茫然地停在了凌渠上空。

地下的凌渠派,灯火有些黯然,只有几个守夜的弟子,毕竟明日就是她和路少非的婚礼,虽然明远说了要去观礼的人很少,但是大部分的弟子都会去帮忙维持秩序。这也是同在一座仙山的兄弟帮应该做的,即便是明远再看不惯路少非也不得不遵循两个帮派一直以来的规则,虽然从没有拿到明面上说过,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颜夕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竟然一口气就飞到桃花崖上。

桃花还没有谢,毕竟是仙山。

她毕竟还记得五十年前,她跳下去的时候,也是桃花灼灼的时节。

她勉力勾起唇角,慢慢地移着莲步向崖上走去。

二十丈,是明远曾经站着的地方,那时候明溪就站在他身后,表情很空白。

五丈。是她曾经站在那里,凄凉的笑着说“师父,我把命还你”的地方。

一丈,明溪哭着求她不要跳下去。

她站在崖尖上,一只脚踏在崖上,一只脚伸出去,做出一个往前走的姿势。

她想,身体失重的滋味与身体悬空的滋味相比,哪个更刺激?

“谁?”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像极了……那个人。

颜夕将脚收回来,迅速的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左手同时捏了个隐身的决,匿了起来。他在明我在暗,想来是看不见我的。颜夕这般想着,心里觉得稳妥了一些。然后就静静地站在离崖尖只有半丈的距离,打算看他接下来做什么。这么晚了,他贵为一派之长,为何还独自提着灯笼出来闲晃?明溪心里疑惑,因此祖祖了。

那人一袭碧衫,面若冰霜,五十年的岁月不见得给他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印记,颜夕无声地笑着想,果然她之前的存在都是多余,看没有了她,那人过得越发的好了,不怒自威啊。

五十年,足以让一个凡人经历生老病死,岁月的蹉跎也会叫他们青春逝去,而在他们这些半仙身上,却全然没有那种效果。只出了颜夕。她在五十多年里经历了被抛弃、被扫地出门、跳崖还命、栖息凝神、重生涅槃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不再是颜夕。她已重生。

当年“江湖不见,此生不见”的誓言似乎刻到了骨子里,随着血液的奔腾也定格在了她的心里。

如今再度相遇,虽然他看不见她,却已过了她的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