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洁一遍一遍的嘱托中,火渔走近窗前,握着他耷拉在床边沿的手说:“外公,你好些了吗?”原本来闭着眼睛的老人,猛然睁开眼睛来,眼里的泪光在闪动,激动的回握住她的手,嘴里一个劲的在说:“外公好多了,外公好多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转过身去,不忍直视这一幕。
很快外公便累了,在床上睡过去。舅妈说,外公最近昏睡的时候也来越多,有时候一天都只会醒来一两次,且时间都很短暂。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表情。
他们逗留了两天之后,决定回奶奶家了。火渔只会一味的继续跟着前进,有些熟悉的山路却回忆不起真实的情形,一道分岔路口,火盛便会问她该往哪条路走,每次她指对了的时候,火盛便会很开心,说小渔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良心?认路和良心搭什么边了?但是她看看方洁的脸色,便不敢问了。
一路上都忍不住想,就要看见五年没见的奶奶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变了很多,记忆力仿佛还有她站在车厢外哭的声嘶力竭的场景,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火盛指着不远处的房子,告诉她:“小渔,我们要到了……”
远远的看见两棵比房子还要高的大树,挡住了房子了大半边,有两个老人站在那里,正希冀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近。火渔听到火盛喊了“爸,妈。”这个世界变得清明起来,看着站在面前,早就没有了记忆中模样的人,这是她的奶奶,对爷爷她是完全没有印象的。
“小渔小渔小渔,奶奶可想死你了!”奶奶激动的冲上前来,抱着她舍不得撒手。
所有一切都是新鲜的,比如家里那条摇着尾巴的小狗,总是在她的身边不断的转来转去。还有屋外的那两棵大树,树上有一个个大大的绿色的果子,奶奶说这是橙子树,等到九月份的时候一个个的就会变成黄色,然后就可以摘下来吃了。
还有门前的那一片橘子树,家里的那几口深井,都让她为此深深着迷。常常在洗衣服的时候坐在池子边,把脚放在水里,然后一下一下的晃悠,凉凉的井水就在脚下荡漾开来池子里满是衣服。太阳在头顶上一下下的照着,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炎热,仿佛这并不是夏季,而是凉爽怡人的秋天。
韩层层、于洋、张智慧、刘沈统统都离她很远很远,仿佛那就只是做的一场有欢喜有忧愁的梦,而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这一切都幻化成泡沫,在空气里“嘭”一声爆破,然后消失不见。
没几天他们便又要前往外公家,火渔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心里还隐隐的有些窃喜,有些想念方新哥哥呢。
外公还是躺在床上,他们到的时候他依旧在昏睡,躺在床上,露在外面的手臂瘦弱的很是吓人,外婆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床上弱不禁风的外公,不言不语,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火渔站在门口看着她,心里没来由的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悲伤感,悲伤?对,那是悲伤还有心痛。
“小渔,外公给你留着桔子,你要不要吃?”方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火渔的旁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室内,然后开口。
两个人便往储藏室走去,小小的阴凉房间里,有一箩筐的桔子,这个时候怎么会还有桔子呢,火渔好奇的问方新。
“呵呵,外公每年都给你留呢,好多都坏掉了,知道新一年的桔子成熟,然后才会把留着的那些桔子吃光光,外公说你最爱吃桔子了,所以要给你留着,不然你回来会失望的。”方新的话一点一点的敲在火渔的心上,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桔子整齐的摆放在箩筐里,很大很大一个,看起来很是诱人。房间里光线很差,只有小小的一个窗户,在很高的位置,像极了新疆的黑暗小屋,只是少了房间里的那股潮湿气息,这是却是果实散发出来的香味,一点一点,钻进鼻子,同时还带来了满满的爱意,从鼻子一直吸入胸腔,然后满满都是暖暖的,在这个夏季,转化成一股凉凉的风,轻轻的捶着,然后整个人都变得凉爽起来。
火渔的记忆中早就没有了桔子的影子,拿起一个剥开来,放进嘴里,汁液在口腔里四处流窜,甜丝丝的味道,记忆中缺失了那一角,好像正在一点一点的拼凑起来。
“哥!你也吃!”火渔递上自己手中剥开的那个桔子,看着这个昏暗却又盛满爱意的房间,心里某根细腻的神经开始膨胀,一直膨胀,堵得喉咙难受的不行,想要喊却又喊不出口,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世界又开始回复到本来的面貌。心里的那座房子,开始有人在细细的粉刷五彩缤纷的色彩,一下一下,就像是在刷在心脏的表层,没刷一下便痒的忍不住轻轻的抖一下。
那些让人心酸的苦难是否已经过去了,而未来都只会有更多这般的小幸福无限的堆积,然后膨胀到无法再拥抱的地步,再爆破。爆破后呢?不知道,谁知道呢。
火渔已经整整三天的没有换过衣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外公的病情上,她无法再忍受自己身上的味道,匆匆忙忙的出发,却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要给她带衣服,大家的心似乎都不在这个上面,又或者是火盛和方洁两个人都互以为对方已经收拾好了。
天下着雨,细细碎碎,密密麻麻的,洒在泥土上,散发出清清的大地香,外公偶尔会醒来一下,只是一味的睁大双眼看着他们,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连食物都无法送达到他的胃部,几乎整日整日的都在昏睡,醒来的时候也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瘦弱的脸颊上眼睛凸显的格外大,颧骨也是凸显的格外明显,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几乎只能注意到他的眼睛和颧骨,他仿佛要把他们一个个的都看进心里,大家坐在房间里,说着话,外公听着,偶尔扯扯嘴角,像是要笑的样子。
脸部的皮肤,却已经是瘦到萎缩,连扯扯嘴角都无法做到。病痛折磨着他,常常疼到连动都不能动,只是满身的汗水,在空气里挥发掉,也同时一点点的夺走他的气息,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痛苦,可是大家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地上一块毛巾,让他咬在嘴里。
火渔在吃完中饭以后决定回家,留了一张纸条在床上的枕头上:“妈妈,我回家了。”她什么都没有带,淋着雨一路狂奔,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样的勇气,但她爱上的淋雨的感觉,仿佛所有不愉快都能随着这场大雨而消失不见,所有一切都被洗刷干净,所有一切不好的记忆也会被洗刷掉,然后从头开始。
不知道在路上狂跑了多久,一路上狗叫声不断,她心里感到庆幸,这样的雨天,狗不会冲到雨里离开追逐她,更庆幸走了两次的路自己已经能够清晰的记下。雨还在疯狂的下着,仿佛也是有了不开心的事情在宣泄着心中的不满。风吹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所有一切都东倒西歪起来,身上很冷。
不知道一路上走了多久,回到家她的模样惊到了奶奶,头发紧贴着她的脸部,嘴唇有些发紫,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虽是夏季,但这样的远距离一直在雨中奔跑,导致她还是冷得够呛,被推进了房间换衣服,还听到奶奶在不断的念叨着:“怎么你妈妈都不管你,这样的下雨天还让你这样跑回来了,唉,这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好!”拿着奶奶送来的毛巾,她脱下湿哒哒的衣服,擦拭自己冰冷的身体。
房间外的电话响了,奶奶接了,火渔僵在了室内,还维持着擦拭的姿势。她记不得奶奶具体说了什么,但她知道那里面所包含的意思,外公去世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躺在床上那个瘦弱的老人,只要清醒过来便睁着双眼看着他们的老人,眼里闪着对她疼爱的老人。死?死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形容这样一个简单却让人绝望的字,“死”就是结束,那结束是什么?心脏像是被人紧紧的掐在手里,用力的吸气,然后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感到疼,用手戳戳手臂,好像不疼,用手戳戳脸庞,好像也不疼,用力的捶打自己的身体,还是不疼,狠狠的掐自己的胳膊,依旧不疼。松开手的时候,却发现哪里都疼。从脚趾尖,一直到头皮都在疼。
火渔站在原地,忘记了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那里。心里在不断的消化这个事实,它却像石头一样堵在自己的心口,稍微用力试着咽下去,都哽的那个细小的喉管生疼生疼的,吐,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早已经黏在了喉部,卡在那里,上不得,下不得。
脸上一片湿漉漉,带着温热的气息,让冰凉的身体感觉到温度,知觉渐渐的回到这具身体上,感觉到来自“生命”的迹象,然后也更真切的感觉到身体的冷意,麻木的拿起凳子上的衣服穿上,拿起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着镜子里红红的双眼,她用力的揉了揉,松开手时,发现眼睛更红了,抬起手臂去轻轻的擦,看到手臂上那一块块的淤青来。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臂,上面青青紫紫的一片,稍一诧异,便醒悟过来,大概是自己刚才掐伤的
,用手指轻轻的摁一摁,才发现有些疼。
疼?真疼,越来越疼,疼的想要大喊大叫,外公,您疼吗?眼泪倾泻而下,夹杂着对自己的懊恼、自责、痛恨,一股脑的打在脆弱的心上。
心上的伤口能不能贴上一块创可贴,如果一直流血不止呢?那创可贴是不是就会被染红冲刷掉,鲜血从创可贴的缝隙里流出来,失去了作用,这个时候就会把创可贴撕下来,但是粘在心上的创可贴形成了另一个痛楚,撕扯必然要牵扯伤口以至于撕裂的越大,不撕它终会影响伤口的痊愈,长痛或是短痛,哪里只是这样简单而已。
时间总是在你难过的时候仿佛停止了,悲伤一遍又一遍的洗刷着你的血液,直到你的血液也变得苦涩。悲伤无无限扩大,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什么都不再值得,但是,我们仍旧在活着,坚强的活着,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活着。
“小渔,换好衣服了吗?”奶奶在门外喊,火渔迅速的擦擦眼里,眼皮还有微微的浮肿,拨了拨额前的刘海,挡住了一部分。
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奶奶正坐在屋外和爷爷说着话,无非就是感叹生命的无常,而我们依旧活着,现实却又悲伤的活着。
“小渔,刚才舅舅打来电话说,外公去世了……”奶奶看到了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火渔,开口告知这一噩耗,明明已经知道了这一消息,再一次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脏紧揪了一下。
火渔没有说话,她想表现的正常一些,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开始往厨房走,灶台上还有闻着的饭菜,打开来,舀了一碗饭开始吃。看着表现的这样漠不关心的火渔,奶奶和爷爷倒是稍稍显得诧异了一些,也并没有说什么,孩子不懂也好。
眼泪滴在碗里,米饭里混合着咸咸的味道,让人觉得难以下咽。忽然想起了从前看到了毛茸茸的一条虫子,整个身体都是软软的,在地上不断的蠕动,路过之地留下一片黏黏的**,张开嘴,便开始发呕,眼泪更加的汹涌,眼眶泛红。脑子里仿佛爬满了肉鼓鼓的虫子,头皮发麻,扔下碗,便跑回房间,不理会他们诧异的目光。
当世界一点一点静下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会想起某一个离你很近却又很遥远的人。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灵魂,这是独立的,与身体可以分离的,或者只有在一个人死去之后才会出现的。它应该在黑暗里闪着透明的白光,飘荡在空中,寻找着令它身体恋恋不舍的人,像精灵一样,在这个世界游荡,或者会化为这时间的尘土,又或者会永远存在。
窗外是个池塘,葡萄架上结了为数不多的几串葡萄,绿油油的葡萄叶里时常会藏有同样绿油油的虫子,有大拇指那么粗,胃又开始觉得不太舒服,仿佛那条绿油油的虫子已经钻进了胃里,在不断的蠕动,然后被胃酸一点点的消化掉,化成一滩恶心的脓水,与食物的残渣融为一体。
蛙叫声就在窗外,远远的一声,然后近的地方又有一声,仿佛是在彼此打着招呼,月光透过木窗洒进来,地面上一个格子窗的影子,呈长方形。火渔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怕在桌子上,然后坐在窗户边,月光照在了她的身上,她看着房间里地面上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横七竖八,像是恶魔的幻影。把目光移向窗外,天上的月亮是缺的,这是一个不能团圆的日子。星星在天空亮着,有亮的有不亮的,突然想起奶奶说的不能指月亮来。
心里有些史无前例的躁动,伸出手,指着天上的月亮,眼睛不眨不眨的看着,心里在说:有本事你就割掉我的耳朵!然后讷讷的收回手,觉得无趣至极,外公现在会在哪里呢?是不是就飘荡在自己的身边。火渔睁大了双眼看着黑暗中的一切,窗外的蛙叫声更大了,从桌子上下来,挪着步子回到了床上。这个夜晚可真安静啊!另一方却是哭声震天。
早晨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先去摸摸耳朵,发现它还完好无损的还存在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许是外公阻止了月亮要割掉她的耳朵!她心里冒出来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
直到第三天,外公出殡,姑姑拉着火渔的手前往外公家,那个她因为换一套衣服而冒着大雨离开的地方,外公临别最后的那一眼,是否也在挂念着她,他那时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在想些什么。
灵棺摆在马路边,火渔很想趴过去再看一眼,但棺木盖早已合上。堂屋里正在敲敲打打,还有一些令人悲伤的调调在流转,正中央摆着外公的遗像,黑白的,他的嘴角仿佛还有着浅浅的微笑,那时候的他已经很瘦弱了,火渔在堂屋正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