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各有思量

“叶韬……”在余杭西南方,一个名叫陆庄的镇上,一个年届半百的老人皱着眉头念着这个名字。他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叶韬已出发。

叶韬来了。这个名字在春南的许多百姓心目中,有着极为良好的印象。余杭的钟楼也算是一景了。叶氏工坊虽然没有在春南设置分支机构,但他们的产品还是能通过各种渠道流入春南,大大丰富了春南人的生活。从奢华精致到简约实用,各种东西一应俱全,而和叶家有关的各类产品,似乎总能让人感觉到良好的品质和实用体验。但对于另外一部分人来说,这个名字就好似梦魇。如果不是叶韬的崛起,不是他一次次以各种方式,在谈晓培的纵容下,颠覆着传统的做法,拿出一个个匪夷所思却又极具实用性的方案、创意,又或者他没有在他参与的为数不多的战争中总是有着出色的表现,总是成为关键人物,引领战争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他和妻子谈玮馨两人,在横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让东平变成了一个只能让人仰望的国家,而现在,春南就面对着这个国家。自诩为仁人志士的春南英豪们,都是有些战栗的。勇气和信心,他们不缺乏,但越是了解东平,了解叶韬,越是觉得芒刺在背。

老人名叫安平,以前他曾是江砚的侍卫长,也见过几次叶韬。而现在,他统领着一个包括四百二十六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以及成千上万个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服务,但却在为组织提供资源的部署,手里掌握着春南第三大的票号,第六大的绸缎行,第十一位的海运商社,第四位的营建行,而明里暗里掌握的土地和房舍,也多得惊人。安平自己还没有时间好好梳理。这个组织叫“伏虎堂”,他们在东平只有精干的谍报组织,有一些人手,甚至直接潜伏在春南的谍报系统里,却在为伏虎堂服务。江砚用了多年时间,费尽心机,审视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建立起来的这个组织,并不是为了刺杀、破坏,不是为了谍报刺探,而是准备了庞大的计划,要在东平和春南开战之后,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东平进军,让东平承受巨大的损失。东平的军队强盛,是建立在强大的物质基础上的,可一旦受到大量损伤,财政上的压力也极为巨大。更重要的是,老兵是很难培养起来的,大量杀伤老兵,或者形成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可以让东平的军队战斗力下降不止一个档次,而那样,春南大军还是有机会的。就算阻挠东平进军不成,伏虎堂也要完成最低使命:让春南王室续存……不是让征服者施恩苟活,而是自由地活在世上,如果有机会,将来可以重振春南王族,成就复国大业,如果不成,至少也能保证王族的生存和自由,以及,理所当然的富裕的生活。

而现在,叶韬来春南,让安平麾下的几员虎将,有些按捺不住了。但安平却深知,一旦叶韬在春南国境内出事,东平大军立刻就会杀来,不会有任何侥幸。但如果是在东平国境内出现什么问题,如果能把行动者的身份隐藏好,装饰好,还是有很大的机会的。安平自己都心动了。他拿起了另一份情报,那是几天前传来的据说会和叶韬一同前往余杭的人员名单。谈玮莳跟着叶韬一起来了,但叶韬没带着孩子,显然是觉得气氛不会太轻松。护卫力量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多年跟随在叶韬身边的刘勇,这次自然还是侍卫长,金泽则担任侍卫营营正,有三千人编制,个个身手出众的侍卫营,这一次会有一千两百人随叶韬来余杭。另外还有包括刘勇的妻子“金丝剑”曹默在内的一众年龄不等的江湖好手约二十人。看这样的阵容,或许觉得叶韬有些剑拔弩张,但想想他现在的地位,想想他的业绩,就会觉得,其实也还好。这种护卫力量,差不多也就是国主一级出行的护卫阵容的一半。但叶韬的价值,可是远远超出半个国主的。

而且,让人觉得略微安心的是,叶韬的这支使团里,如以往那样,仍然有相当数量的重量级商人,或者是商户的代表。九州商会,七海商社都有相当高层级的代表。看起来,仍然是希望进行一些比较温和而互利的会谈的。

安平的注意力可不会仅仅放在这些人身上,他注意到这个使团里有池云、和丰恣在。丰恣大概没机会成为江砚这样的顶级谋士,不是因为他的才能和视野,而是个性使然。江砚对国主对春南的忠诚和感恩,在处理繁杂事务上的耐心,以及精心构造大局面,希望能够挽狂澜于既倒的决心,都是丰恣这个懒家伙不能比的。虽然丰恣一直都挂着北疆经略府的职位,但却长期居住在丹阳,和朋友们冶游作乐,不亦乐乎。这些年里,他只是偶尔出手,风格也更偏向于因势利导。但丰恣的能力,却没有人敢怀疑,这家伙虽然擅长因势利导,能够取巧绝不用正常而麻烦的方法,但他有一点是远远超过江砚的,那就是他对各种领域的通达,他的知识面几乎没有死角,这让他总是能从别人觉得非常诡谲的角度,找到关键点所在。而且,这家伙可是个外交谈判高手,比起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样子的叶韬难对付多了。

安平摇了摇书桌上的铃,一个丑陋的家庭走进了书房。家丁身高快有八尺了,十分高大,穿着蓝灰色的家丁服色,显得有点滑稽。但看那狰狞的面孔,恐怕没多少人能在他面前还笑得出来。

“老爷,有什么吩咐。”家丁问道。

“让阮小五出发。跟上叶韬的队伍,盯着不放,不要打草惊蛇。”安平吩咐道。

“是。”丑陋家丁应声,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在王宫东宫内,太子也看着类似内容的文。二王子,则受惠于当年春南和东平的关系蜜月期,曾经被当成是最好解决方案的由谈玮哉同时继承两国王位,让东平春南合二为一的说法,让不少“和平主义”的大臣聚拢在了身边一起营造声势。虽然最后这种说法烟消云散,两国国主对这种解决方案都不屑一顾,但二王子的手段层出不穷,终于还是在身边聚集了足够的力量。如果不是因为东平巨大的军事威胁,恐怕老国主薨毙之后,两个王子就兵戎相见了,但现在双方的支持者却都极力避免这种会造成极大内耗的行径。但国主之位,终于是要有一个说法的。

“这叶韬,现在在北国势力甚大,但在南方,又能有什么作为?无非是他地位够高,和谈家关系也够好,这才能代表国主来洽商国是罢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哼了一声说。

“大概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大家知道,这是太子殿下最宠信的太监,在他身边跟随了快有三十年的陈公公。“携攻灭北辽的余威,前一阵……似乎又是春南的某位将他得罪得够狠,他能客客气气来谈事情才是怪事呢。”

“现在的情势,春南不得不低头……以前,我们这边的做法是很有些不地道。东平诸多商户都颇有怨言,的确是有些过分了。税负可以谈、城卫军和其他豪强世家也不能再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了。徐老……您家的公子,还是约束一下。低个头,表个态,说些软话,希望能糊弄过去。叶韬这家伙,别人给他面子的时候,他还是很好说话的。”太子说道:“得罪他的又不是我们,这个,我们就不必操心了。”陡然间,他的语气有些冷。

之前在东平兴风作浪的,是二王子那边的人。二王子受到常菱影响,似乎真的信了东平对常菱颇有歧视侮辱的事情,而常菱和谈玮哉能一年连着一年地住在余杭,也被他看做是被无视而不是被优容。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看起来,真的是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常菱嫁给谈晓培,固然是有老国主希望这个娇纵傲慢的女儿能有个好归宿,却也的确是希望能够结好东平,成通家之好。而婚姻之事,不成为亲人,就是成为仇人……老国主没想到,终于还是这个结果。谈晓培虽然并不非常重视常菱,却也不曾怠慢她。用度、年节的赏赐、仪仗等等,都是非常宽厚的。据春南暗谍调查所知,王后卓秀日常的花费用度,恐怕都不到常菱的三分之一。而卓秀以王后之尊,平时出行,只要不是典礼祭祀之类,总是轻车简从,甚至经常只有六个侍卫两个侍女一个随侍女官……寒酸到了极点。这两厢比较,恐怕没有任何人会觉得,常菱是理直气壮的。但她自己,偏偏是……

“叶韬要是要求常菱回东平呢?”老臣问道。

“让她回去……谈晓培归根到底是个将军,妻子孩子算什么?何况还是不怎么讨喜的。到时候他在我常家随便杀个几十个人,说给谈玮哉抵命,谁敢说什么?”太子殿下明白无误地说。

“恐怕……二殿下不会那么容易同意吧?莲妃自己恐怕也不会想回去。”

“哼,妇人……结好东平没做到,可也不能真的被当做仇人,让人迁怒我春南王庭。这事情,我会去和弟弟说的,不能让常菱再任性下去了。”太子殿下有些恼火地说。

至于莲妃常菱,则是对叶韬前来春南怀着莫大的警惕,甚至是有些愤怒。她从到东平和叶韬的第一次接触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叶韬从来没有将她当作是贵妃,有着怎么样的尊敬。虽然当面的礼数上是不会缺少,但叶韬自从品秩一到,可以不对她行礼,就真的再也没有对她行过礼。而叶韬和谈玮馨,在诸多事情上和她作对,后来更是经常给她脸色看,这些她都一一记在心里。有时候,有些人就是不知道反省。哪怕莲妃身边的人,对于她的喜怒无常,骄横跋扈都颇为反感。莲妃总是觉得出身王族,应该什么要求都得到满足,就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等的做派,在东平可是吃不开的,回应她的自然是一片片看白痴的眼神。纵然莲妃容貌秀丽,大家私底下笑笑,只当她是国主娇养着的玩物罢了。如果谈玮哉真的能够成为两国共主,她的地位的确是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可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而到最后,暂时的荣耀光鲜都过去了,自己仍然是那个不受重视的贵妃而已。

谈玮哉倒是有些兴致盎然,春南这套极为重视仪态的贵族教育怎比得当初在丹阳,什么都有得玩来的开心?他现在也不算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而长年春南式的贵族教育,则让他将许多情绪压抑在心底。表面上,他只不过对侍卫说了一声:“倒是真有许久没见过叶经略了,这攻辽之战,应是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到时候倒是可以当面讨教一番。”这也算是得体。谈玮哉倒是不在乎是不是要回丹阳,在他看来,丹阳恐怕要比余杭好得太多了。

从丹阳出发之后,叶韬一点都不着急。在他看来,让春南那些家伙多发愁几天也没什么不好。另外,他的主要职责可不仅仅是把常菱和谈玮哉带回丹阳,一路上要经过许多地方,有的地点在秘密囤积粮食、军械、弹药等等,而有的地方则是大军驻扎,正在进行着艰苦的训练。叶韬一路上正好可以巡视一番,了解一下东平的战争准备情况。哪怕知道叶韬仅仅是路过,沿途的地方士绅商家都会想方设法来接近,但除非真的是在观赏风光的时候偶遇,不然,叶韬对这类社交活动,是敬谢不敏的。

虽然拖拖拉拉地行进,但距离边界终于也只有一天路程了。过了边界之后要行进至少两个多时辰才能安顿下来,叶韬决定还是等明天一早再通关比较闲适一些。之前,自然可以将队伍分成前导队和主队,但到了春南境内,这么安排就略有些不妥了,容易给人散漫的印象,也不利于队伍保持一致,有充分的安全保障。

毕竟是处于两国最主要地面商路上,边界这边的驿站虽然肯定说不上有多豪华,但设施也很完备。驿站的维护和运营,现在可是一些官员考绩的标准之一。而在驿站对面,一家颇有规模的如家连锁客栈可是虎视眈眈得很呢。哪怕是官员出行,现在也可以选择驿站之外的地方,同样可以予以费用报销,这招当初可是让驿站系统的负责人急的跳脚,后来索性全面向如家连锁客栈学习,并大大加强了在驿站进行官文传递和其他服务的功能,才让驿站系统的经营稳定了下来,经过几年精耕细作,驿站已经成为直属户部的诸多“国有企业”中,盈利性很不错的一家。叶韬这一行接近两千人,几乎占据了整个驿站。一些人还不得不安排到对面的如家客栈里去。在顶层的露台上眺望不远处的市集,叶韬觉得有点奇怪。

“你去问问,市集那边怎么了?”叶韬吩咐道。

金泽去转了一圈,马上来回报说:“大人,贤越行在脱手一批东西。我去问了问,老板说他交了固定的关税之后,到那边的镇子里休息,到了第二天,就有当地的官员和军人跑来要收第二茬的税。他们还听闻说,最近一段时间,春南各地驻军和地方官,找商队打秋风的事情屡有发生,他这批货就算运到了地头,恐怕也挣不到钱了。索性拉回来就地出手,给那些有实力的商会。”

“有实力?”叶韬皱了皱眉头。

“人多的,护卫力量强的,有后台靠山的……地方驻军未必敢骚扰。比如说,极为阁部大臣的条子,两位王子批的路引什么的,好像都很管用。”金泽不以为然地说。

“你把他们手里的东西都买下来。”叶韬冷冷地说:“连车队和旗帜什么的都买下来。分两百人,易装为商队先行出发。给我把情况摸清楚了。有勒索敲诈行为的,作为盗匪处理。你看着办,我给你兜着。”

金泽嘿嘿一笑,叶韬对这种情况显然是不太满意了。两国结盟之后最初达成的协议里就有关于商队税制的条款,除了关税和在各地进行销售时候的交易税,其他一切税收两国互免。一切加派,商队都可以拒绝缴纳。这些条文,在东平执行得非常彻底。尤其是东平的军队是绝不会捞过界去找商旅麻烦的。但在春南,前几年还好,现在东平的军事顾问们回国久矣,两国的关系也有些复杂暧昧,春南的地方驻军和当地官府,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对于诸多东平商家来说,真要是严词拒绝了这些沿途的勒索,恐怕遇到的麻烦更多。有些商家在春南寻找保护伞,每年交上一笔钱,倒是可以免去很多麻烦。有些则索性不跑陆路了,转而和海商合作。但对一些没有渠道门路的中小型商家来说,这日子可就越来越痛苦了。

金泽自然是领会了叶韬的潜台词,也不觉得自己带人去装就能装得像商队,索性和贤越行的老板打了个商量,让他带着一百五十名精锐护卫作为商队护卫化妆加入。为了不让商队的规模看起来奇怪,金泽在当地朝着其他商家收购了一大批的货物。金泽在东平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而商家们知道是叶经略在做这些事情,更是乐于效劳。如果能解决沿途的麻烦,哪怕让当时在驿站这边的所有商家把手里的货物全部拿出来都没问题,更别说金泽还是取了出厂价和销售价格的平均数付钱的。

贤越行又来了?春南边关的官员们倒是很无所谓,看商队的规模,大概是回去补了货再来的吧,量够大的话,赚头还是不错的。办完了手续,金泽就带领着商队进入了春南。是夜,号称连夜赶路追上浪费时间的商队,就歼灭了一支三百余人的“盗匪”。

“什么?”听说手下一支队伍傍晚出去,结果一支没有回来,刚刚回到营地的毛永明有些错愕。“没回来?怎么会的?”

“早上才听弟兄们说起这事,我让林麻子去找人了。”毛永明的副将梁蓬满不在乎地说。在他看来,多数是带兵的校尉跑去哪里玩了。反正长官可以花天酒地,下面的弟兄好歹是可以吃饱喝足的,这种事情也不值得太过较真。

忽然,一个军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将军,大事不好了……江校尉的那队人马,被人被灭了……尸体都堆了大路了。”

什么?不声不响地灭了自己一标人马,一个都跑不回来报信?这到底是什么来头?而既然敢对春南正规军动手,后台什么的倒是不用多想,肯定是极为强大的。可欺负到自己头上来,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好歹统带着七千多人马呢。

“走,留一千弟兄看着营地,其他人,跟我去看看。”

五千多人马用了小半个时辰集结完毕,又行军一个时辰来到了事发地点的时候。商队自然已经走了,但仔细询问之下,毛永明却也从当地人嘴里问了出来,昨天这个时间里,过去的只有一支东平商队。这可让毛永明火冒三丈?东平商队,你当我们春南军队是假的?

可是当他们追上了贤越行的商队的时候却不免有些纳闷。贤越行的商队,现在正和叶韬的队伍一前一后,差不多速度在前进着。看两边的护卫之间的那种气氛,显然关系不错。这下子毛永明可傻眼了?怎么办?让他在叶韬面前去为难一支东平的商队?毛永明可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胆子。

“将军,去问问总没事啊……要是真是动了我们的人,这道理总不能在他们那边吧?而且,这可是在我春南的地头上,要是不闻不问,这以后……”梁蓬提醒道。

毛永明一想也是,他咬了咬牙,吩咐道:“大队在这里停留,梁蓬,你跟我上去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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