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抬头看帐篷外面越来越高的太阳位置,他的细微动作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说话时很严肃:“要是高彦俦烧了军粮,我一定会很生气!”
姚濂似乎在琢磨面前这个手握兵权的年轻汉子生气起来会干什么。
郭绍表情复杂。他当然可以在愤怒时报|复,叫高彦俦等人都付出惨重代价以泄|愤,但有报复之后呢,又什么意义,能得到什么?所以他不会去做。
他忍不住问:“蜀国大势已去,高彦俦为什么还要顽抗?”
姚濂便道:“高将军情知夔州必不可守,只要叫天下看看蜀人的气节和勇气!”
“有这等勇气,为何不去北方打辽国铁骑?在自己人后面拖后腿,有什么气节可值得称道?”郭绍盯着他的脸。
姚濂一语顿塞,竟无法反驳郭绍。
郭绍脸色不虞,缓缓说道:“你们不好活着,却要无益送|死,自古内斗中死掉的人、还是失败一方的人,你翻翻史书,能得到好名么?就算你们不想活了,别人却还不想死!”
可能因时间紧迫,郭绍又费了不少口舌,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来。有了大权之后,很少有人敢和郭绍对着干,所以他真正动怒的时候很少;但到了这个位置,一动怒,哪怕只是不露山水的两句话也相当吓人。
仿佛有一股杀气在帐篷里急速弥漫开来,其实只是一种错觉,是他冷意的表情影响的气氛、以及帐外灌进来的风让布帘子在荡。
哪怕是已经准备好不要命的姚濂,也震住了。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姚濂不得不多想,他又不了解郭绍。
……连本来觉得很无趣的史彦超,此时也欠了欠身,十分关注地看着郭绍,变得十分有兴致。
忽然之间,史彦超感受到了郭绍其实比杨彪那种人更可怕。平时相处得最多的武将杨彪,长相凶神恶煞,说话从来都不中听,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但史彦超时间稍长看出来杨彪虽然样子可怕,其实性子还是比较直率的;这等人只要当场没干起来,又没有深仇大恨,基本就没事了。
但郭绍不同,史彦超不禁想起了赵匡胤失败后势力被斩草除根的事,过去并不久。
史彦超一言不发,十分期待地等着结果。他不是期待郭绍大开杀戒,而是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史彦超虽然时不时就挖苦郭绍妇人之仁,但对他的妇人之仁并不反感,特别让史彦超心服的,是郭绍对阵亡将士的丰厚抚恤……这是以往的行伍都没做到的事。史彦超以前认识的人、有数的被他视作兄弟的人都死了,一个个地死在自己面前,于是他觉得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都已不要紧。但是若能补偿战死的兄弟,他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慰藉。
……就在这时,使者姚濂垂下头道:“高将军不投降,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李景达的事。”
“李景达?荆南的大将。”郭绍沉吟片刻,顿时恍然,又从姚
濂这句话里感受到了谈判的成果,当下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很真诚,立刻就将刚才阴冷的杀气气氛驱散了,“咱们大周朝和蜀国的做法不同,我不会过于徇私、更不会因个人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咱们看的是功劳,看的是为大周军作出了多少贡献,看的是他做了什么。力求公正,所以将士才会用命,不拼就没法出头。
所以你让高将军只管放心,他投降献出军粮,便是大功一件,我不会杀立功的人。高将军和姚先生,将来还可以凭借今日的功勋,入周朝为官。”
姚濂道:“郭将军今日一席话,令在下醍醐灌顶,明白了大义所在。今番回城,定好好劝劝高将军。”
郭绍点头道:“甚好,来人,把笔墨上来,我给高彦俦写封信。”
就在这时,左攸站出来说道:“下官请出使,定说服高彦俦,不辱使命。”
郭绍立刻说道:“左少卿去不太合适。”
左攸道:“此时军中没有什么合适的人,这等事正是我能做到的。大周灭蜀,诸公各施所长,左某却未立寸功,请主公把这个建功的机会授予下官。”
郭绍沉吟不已,那高彦俦降不降还两说,万一他要什么决战前把左攸杀了祭旗,岂不心痛?左攸到底是跟了他多年的人。
左攸道:“只有我才能向高彦俦说清主公的志向和作为。”
郭绍抬头看着左攸,左攸一脸微笑道,“大事要紧,主公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好。”郭绍点头,又忍不住叮嘱道,“左先生多保重。”
准备妥当,郭绍派人送左攸和姚濂返城。当下又下令杨彪聚集步兵两千在东门正面布阵,史彦超率骑兵一千在侧翼两里地外准备。
城下一片兵马,太阳正在不知不觉中向中天爬升,郭绍望着城楼等待着。如果高彦俦真要出城决战,这仗是毫无悬念了,不说周军两万大军在城外,单是准备迎战的三千人就能将高彦俦部击败……完全可以想象那种一边倒的战局,正面步兵一交战,史彦超的重骑从侧翼直接就将蜀军碾压,可能打起来半个时辰都不用。
等了许久,沉重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便见一众骑马的人慢慢走了出来,当前一人身上绑着绳子,自缚于阵前。
郭绍看明白了状况,策马来到军前,便见那个全身捆绑的高大汉子被人从马上扶了下来。汉子单膝跪地,大声道:“败军之将高彦俦,今已封存府库,率部向大周禁军殿前都点检郭大帅投降,但求一死谢罪。”
郭绍从马上翻下来,步行上去,董二等人忙左右追随。郭绍二话不说从腰间“唰”地拔出短剑来,蜀军投降的人无不面有惊色。但他只是上去,亲手割断了高彦俦身上的绳子,然后扶住他的膀子扶了起来。高彦俦看着面前年轻的面孔:“郭大帅?”
“高将军于蜀国,不该承担战败的责任;于天下,无亏于大义。”郭绍想起对刘仁瞻说过的话,看着高
彦俦的脸诚挚地说道,“真正的勇士,不是敢于一死百了,而是敢活着证明自己的价值。高壮士失去了一个展现自己才能的舞台,是为了走上更大的舞台。”
“郭大帅……”高彦俦顿时动容。
郭绍笑着拍了拍高彦俦的肩膀,回头大喊道,“前锋进城,从蜀军手中交接防务,严律军纪!”
……
夔州一失,蜀国东部局势便全线崩溃,开、忠、涪、渝等州主动派人请降。这些地方本来就没多少兵,守将见周军进三峡后不到半个月就破了苦心经营的夔州,没人愿意再死守。
蜀国都城成都府,天空灰蒙蒙的。孟昶听闻消息,惊得差点从龙椅上摔下来,茫然四顾大殿上,说道:“谁说郭铁匠胸无大志,周朝外强中干的?”
“王昭远。”立刻就有愤愤地答道。
孟昶又问:“王昭远呢?”
“在夔州大败,连半天都没顶住,投降了。”刚刚说话的武将不动声色地拜道。
孟昶泪如雨下,用手捶着胸口,哭道:“为何?我待王昭远不薄,他为何要弃朕……王昭远不是卧龙吗……”
李昊道出列道:“陛下,王昭远除了向陛下表忠心、除了自吹自擂,有过什么拿得出手的作为?昔日秦凤成阶之战,四州弃守,王昭远在汉中,嚷嚷着要收复秦凤,进军关中,他收复过寸土吗?要不是高彦俦当年退保青泥岭,周军无心得寸进尺,王昭远别说进军关中,当年就要失了汉中。”
孟昶后悔不已,说道:“朕不该,不该听信王昭远的空口巧语,朕被他误了!”
殿下的一个大将道:“陛下,末将有言。拼杀在前的将士得不到重用封赏,像苦守青泥岭的兴州防御使侯茂,连增援都没有;溜须拍马的弄臣未立寸功,却享用荣华富贵。长期如此,故将士不用命,临阵毫无斗志。”
“朕悔啊!”孟昶仰头长叹。
……殿后的花蕊夫人一脸苍白,小声自言道:“晚了。”
大殿上很快怨愤四起,有人大声道:“王昭远失了重地,又投降,应诛杀其全家,没收其家产分给杀敌的将士!”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吵闹一片。
此时却听不到李昊的声音。
孟昶似乎回过神来,急忙问李昊:“现在咱们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李昊发怔,片刻忙躬身道,“陛下是国君,臣等愿听陛下旨意。”
立刻有人大声道:“剑门关尚在我国之手!东路周军孤军深入,不一定敢打成都,大事尚可有为!眼下之计,应派人嘉奖韩保正死守剑门,保北路不失;然后聚兵成都府,若周军来攻,二万人怎么打下十几万大军固守的大城?只要守住都城,派人去各地劝说投降的州县反水,断周军东面后路,叫他们有来无回!”
人们纷纷附和:“北路未通,周军只有两万人入蜀,暂时还不敢到成都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