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王玫王九娘都过得格外惬意自在。自来到大唐之后,这大约是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不必谨慎小心地藏住自己的真实性情,不必紧张不安地悄悄探索周围陌生的事物,不必催着赶着自己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不必忧虑担心来自人渣的逼迫与威胁,亦不必刻意将自己与家人隔离开来,更不必绞尽脑汁思索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不过,换而言之,只因这些她曾遇到过的问题都已经一一解决了,才有了如今的悠闲。
转眼便到了九月初八这一天,用过朝食之后,李氏与崔氏便兴致勃勃地开始挑选搭配晗娘、昐娘明日赴赏菊宴的穿戴。两位小侄女亦很是上心,顾不得陪二郎王旼顽耍,也坐了过来一同参详。王旼跟着看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身子扭来扭去,便歪倒在王玫怀里。
“姑姑。”他眼巴巴地揪住王玫白青色的宽大袖子,“和阿姊顽没意思,我想阿实和阿韧了。”他向祖母、阿娘都抱怨过,但她们只是戳了戳他的额头,笑着说过两天便能见到小伙伴们了。可是,他折着手指头数来数去,都已经过了许多个两天了。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扎在姑姑怀里,哼哼唧唧:“我每天都想阿实和阿韧。”
王玫搂住他,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脑勺:“明日赏菊宴上,你便能见到他们了。”
“真的?”王旼抬起首,睁大了眼睛,“这一回不是‘过两天’了?”‘明天’显然比‘过两天’可信多了。
王玫听了,不由得失笑,捏了捏他的鼻子:“二郎都数了多少个‘过两天’了?”
王旼认真地掰起了手指,给她算了起来。他生得聪敏,记性也好,竟然数得丝毫不差。王玫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起来,抱着他夸赞了好几句,保证往后若是她出门去公主府便带着他去见崔韧、崔简,他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又有面熟的仆婢疾步走了过来,立在门边低眉顺眼地禀报道:“娘子,清河崔氏的客人到了。”
李氏一怔,吩咐侍婢们将铺开的衣物首饰都暂时收起来:“清河崔氏?十五娘,莫不是你的娘家人?”崔氏那一房也有族人在雍州任县令,因离得不远不近,关系也不甚亲密,逢年过节便只是送送节礼便罢。这样突然上门拜访的情形,之前从未有过,但也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崔氏想了想,疑惑道:“前两日刚接了族叔父家的节礼,也不曾提到他们家有人上京。”
王玫随口道:“前两日阿嫂不是说,十七娘的母家便是清河崔氏青州房的么?”她其实并未将王十七娘之事放在心上,但当时听到“鸿胪寺卿”这个从三品高官,多少有些印象在。
李氏挑眉一笑:“真不愧是鸿胪寺卿家的人,前来拜访也不曾递个帖子便上门了。莫不是与那些蛮夷打交道时,染了他们的习气,竟不知道何为礼节了?”她心里自然很清楚,对方只是轻蔑他们家,才会这样贸然上门拜访。只是,心里难免存了一口气在,所以才讽刺两句而已。
崔氏想了想,叹道:“儿原想着是不是大房那头与我们生了什么误会。如今想来,大概是他们的意思罢。与青州房久不来往,未曾想他们家……”如此捧高踩低,真是家风败坏。她扶着腰站起来,道:“九娘如今尚不方便待客,阿家,便由儿去迎她们一迎罢。晗娘也随我来。”
李氏颔首道:“路上小心些。”
晗娘便扶着崔氏出去了,王玫牵着王旼起身:“阿娘,我带着二郎先回薰风阁了。”
李氏道:“想必她们也只是来应应景,哪里会在咱们这样的落魄世家里耗费什么时间。待她们走了,我再派人去唤你们。”
不多时,崔氏便领了位年纪与她相当的年轻贵妇与笑颜甜美的王十七娘过来了。那年轻贵妇见了李氏,礼数也颇为周到,亲热地唤道:“还望世母饶恕则个。十七娘才刚来几日,本来应该早些携她来府上拜望,但家中刚举行完一场婚事,又忙又乱,竟是抽不出时间。如今刚得了闲暇,这可不赶紧带她来向世母请罪了。”
王十七娘乌黑的眸子略垂了垂,甜甜笑着行礼:“都是儿礼数不周,不敢求族世母原谅。”
李氏打量了她一番,拉着她的手瞧了又瞧,笑道:“本以为是玫娘看错了呢!我的儿,十来年不见,想不到竟生成如此水灵的人儿了。”她将王十七娘揽在身边坐下,又让那年轻贵妇也坐了,不软不硬地笑道:“即便是抽不出时间来,送个信儿也是好的。也好教我随时遣人去瞧瞧这侄女儿。”
那年轻贵妇神色微微一变,笑道:“世母说得是,是儿疏漏了。”
“阿家,这位是十七娘舅家的大嫂,阿韦。”崔氏在一旁补充道,“方才我也说见她眼熟得很,好几回都在饮宴上远远瞧见过呢。”韦氏,便是京兆韦氏了。在京畿附近与杜氏齐名,亦是著姓世家,且实权官宦众多。
“原来是阿韦。”李氏道,“如今既然认识了,往后可得多来往才是。即便不从十七娘这头算,我们家十五娘亦是清河崔氏大房嫡支嫡女,说起来与青州房也是同族罢。”
韦氏眉眼微动,又惊又喜地拉起崔氏的手道:“都是儿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阿崔是族姊。论来论去也都是亲戚,以后儿可不会客气,说不得隔三差五地便上门拜访,世母可不许嫌弃。”
“贵客上门,哪里敢嫌弃。”
李氏、崔氏与韦氏便寒暄起来,王十七娘偶尔插两句,并不多言。不过,很快她便似有些分神,不着痕迹地瞧了瞧左右,轻声问道:“族世母,上回儿似是见到了九娘姊姊,不知她是否在家中?”
李氏笑回道:“玫娘也念着你呢。只是她如今已经出家为女冠,不便待客,所以才不曾过来。”
王十七娘道:“儿很是想念九娘姊姊,可否去瞧一瞧她?”
李氏想了想,对陪在一侧的晗娘道:“晗娘,带着你十七姑姑去薰风阁罢。”
晗娘懂事地点点头,起身带着昐娘一同引着王十七娘出去了。崔氏的一位贴身侍婢也随了上去。韦氏看着她们的背影,目光闪了闪,又随意地寻了个话题说起来。李氏、崔氏身为五姓七家嫡女,教养见识样样顶尖,说起什么都是游刃有余、不卑不亢,她也便暗暗收起了轻视之心。
薰风阁里,王玫正陪着王旼顽捉迷藏。捉迷藏是个很容易便热闹起来的游戏,除了大郎王昉之外,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很是喜欢。王玫也一直希望捉迷藏能让两位小侄女增加一些活动量,毕竟光凭着打秋千和散步,增强体质也有限。当然,最喜爱这个游戏的是王旼。他总喜欢藏在那些以为旁人瞧不见的角落里,露出了脚或者衣袖也毫无自知。王玫、晗娘、昐娘也总是让着他,数次从他身边经过也假装瞧不见,逗得他游戏结束后常常笑得灿烂无比。
因家中宅院太广阔,游戏通常限制在一个院落里。薰风阁是孩子们最喜欢藏的院子,花木众多,空房间也很多。每到这个时候,王玫总是让丹娘、青娘将库房之外的所有房屋都打开,任他们钻来钻去。
因今日晗娘与昐娘不在,王玫又叫了春娘、夏娘、秋娘、冬娘陪着一起顽耍。她带着青娘在院子里四下寻找,丹娘站在小楼边笑看着她们一次又一次从王旼躲藏的茶花树边经过,完全无视了他不小心露出来的半截袍子。
王十七娘到时,便正好见她穿着一身白青色道袍,含笑立在秋风中。许是装扮的缘故,又许是分别多年的缘故,她不自禁地停下了步子,格外仔细地端详起了这位族姊。晗娘与昐娘很快便加入到了游戏当中,王玫也随之望向了王十七娘:“十七娘,原来真是你。”
“九娘姊姊。”王十七娘唤道,听起来有少许艰涩之意,“多年不见,你怎么出家了?”
王玫怔了怔。也许因为她们是同辈,这姑娘并没有露出什么甜美的笑容,话语也十分直接。不过,听起来却没有任何恶意。她的性情,与她想象中的并不太一样。
“我已经和离归宗了。”王玫也答得很坦然,“因与道观有缘,所以便出了家。”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也只是一时而已,修身养性一段时间后,可能就会还俗。”
王十七娘松了口气,蹙眉道:“张氏不过是寒门小户,九娘姊姊本就不该折身下嫁。这样的人家,与咱们太原王氏本便是云泥之别,如何能过得下去?”她顿了顿,又道:“你是不知道,你的婚讯传来之后,族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些长辈说要去长安训斥族世父、族世母呢!”
王玫自然很清楚此时世族、寒族之间的门户之见。不过,她从未想过,王奇与李氏将爱女许给了张家,竟然顶着如此大的压力。那时候前身刚从元十九的情伤中走出来,他们也是为了女儿的婚姻幸福着想罢。若是嫁入五姓七家,与元十九多有交集,难免会露出什么行迹。如果旧情复发,失节之事又追寻出来,便难以翻身了。何况以前身的性子,恐怕也无法承担身处高门、婆媳妯娌之间相处的压力。彼时张家只得张五郎一个独子,又是诚心上门求娶,想必也许下了不少诺言。于是,他们便无视了门第之见,只希望女儿获得一个好归宿。却不料,最终——
王玫恍然回过神,心中长长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呢?何时来的长安?在舅父家里过得可好?”
王十七娘有些勉强地一笑,却并不似初见的时候那般甜美可人。她似乎也并不想多加掩饰,满不在乎地答道:“嫡亲的舅父,又哪里会待我不好呢?只是,舅父舅母都忙着,一时也总是顾不上我,便将我交给表嫂们照料。倒是表兄弟、表姊妹多得很,不但有崔家的表姊妹,几位姨母家的表姊妹也都像我一样住过来了,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王玫听了,当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瞧着这十五六岁的少女眼中流露出的郁色,知道她过得并不好。鸿胪寺卿崔家虽是母家,但家风如此,舅父舅母又不怎么管她,想必底下表嫂表姊妹待她也不会热络到哪里去。寄人篱下,如今婚姻又有求于人,她心里也定是积压了无数委屈。只是,那是大房的安排,他们三房即使察觉了什么,也不可能插手。
王十七娘跟在她身后,缓步边走边随意地瞧着薰风阁内的风景:“今天才登门,我心里实在很过意不去。其实,我已经来长安半个多月了,早便想着给族世母送信,他们左右推诿只说家中忙,没有合适的人去送。但是,南平公主府那头却早早地便派人送过去了。”
“毕竟是公主府。”王玫接道,“哪里敢怠慢?”至于像他们这种低阶小官之家,再怠慢也无所谓罢。
“是啊,毕竟是公主府,送过去的信便像砸进海里的石头似的,没有半点声响。”王十七娘轻讽道,“上回在真定长公主府见到你,瞧着李氏待你颇为亲热,回去后我那舅母与表嫂们便将我找过去询问了一番,推敲起了过来拜访的日子。”她说着,哼了一声,“她们以为我不知道么?还不是想借着你与真定长公主府的关系,让我那几个表姊妹借着明日的赏菊宴,在公主和郑夫人面前好好露一露脸?”
“我与她们并不相熟。”王玫回道,“不可能帮着她们。”她既然知道这些贵妇人、小娘子们都打着什么主意,当然不可能帮什么忙。虽然说她与崔渊已经定情,但尚未过郑夫人与崔尚书那一关,这些姑娘们可都是她的潜在竞争对手,应该小心应对才是。不过,她似乎记得,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往上数到始祖,其实也是兄弟?同姓不婚,以崔渊为主要目标的,应该是十七娘那些异姓的姨表姊妹罢。
“何必相熟?将这份亲戚关系说出来,不就是一个极好的借口么?也显得与那些个急赤白脸的人家全然不同。”王十七娘道,“也不知那崔四郎有什么好,只是个丧妻的鳏夫而已,人人都争着抢着。”
王玫脸色微妙地变了变,竟有些忍不住想笑了。崔渊的行情确实好得出奇,据她推测,大概与他的家世、书画双绝的名声,以及那些个脑残粉不遗余力的宣传都有关系罢。哪一家若有他的脑残粉,当然恨不得与偶像扯上关系。即使事情不成,努力一番也无错处。如她家的阿爷,尚未晋升到脑残粉的级别,便已经天天如春风拂面般了。
“九娘姊姊明日也会赴宴?”王十七娘又问。
“已经接了公主府的帖子。”王玫回道。
王十七娘微微蹙眉,道:“我舅母与崔府交情不错,想必也会去。因想借着我们认亲,说不得还会带着我去。如此也好,就让我见识见识鳏夫选妻的热闹场景罢。”说着,她抬了抬下颌:“九娘姊姊可不能像以前一样,听不懂她们打机锋,便白白让她们又嘲弄又利用了。”
这可真是个嘴利心软的姑娘,也不知以前与前身是如何相处的。想想两人的性格,关系大概应该算不上多好罢。王玫禁不住浅浅笑了起来:“你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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