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大屋里前后左右巨大的灯架上满满点燃了几十根婴儿小臂般粗大的蜡烛,只把宽敞的房屋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明亮。如此明亮的灯光下,便是贾代善老眼昏花,却依旧可以清晰看到贾政脸上受过苦难之后的沧桑憔悴。
到底是宠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孩子,这许久不见,却是就险些见不着了,想到这些,贾代善便柔软了心肠,脸上也现出了心疼之色:“你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吧。”贾代善说着,挣扎着要坐起来。他至今都还没能习惯软绵绵躺在床上,仰视着别人说话,每每贾赦贾母等人来,他必要坐起来,绝不肯这么干巴巴躺着说话。可惜,他身子实在太过虚弱,这会儿下人不下,没人帮着,他两手用力撑住了床榻,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不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半坐起来。
贾政赶紧伸手扶住他,搀着他坐起来,又给他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慢慢地靠在床头,心里当真百味陈杂,沉痛道:“儿子一切都好,只是不能在父亲膝下承欢尽孝,连您病了,儿子都这么许久赶回来,儿子心里,实在愧疚。”说着低下头,已是红了眼睛。
贾代善瞧着他满脸痛悔,实不似作伪,心里确是高兴的:“难为你不怪我把你送到老宅,害你遭了这一番劫难,还能这般惦记我,倒是我这老头子,对不住你。”喉间一阵痒意,贾代善忍不住低头咳了两声,旁边贾政猛然已跪了下去。
“父亲折煞儿子了。”贾政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儿子做错事在前,一时昏了头,犯下弥天大错,父亲动怒也是该的,此番也是儿子该得的惩罚,与父亲无尤,父亲这般说,儿子真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贾政自来是会说话的,会读书,有君子风范,斯文懂事,体贴父母,在贾敏小产的事之前,贾代善最欢喜的,便是小儿子的这番贵公子姿态,只是贾代善也不得不承认,大抵是一生过得顺风顺水,贾政比之旁人,多少缺了几分沉稳坚韧,处事也不够大气。只如今……
心猛然一跳,乍然见到小儿子的欢喜褪去几分,贾代善复杂地看着贾政磕红了的额头,半真半假地呵斥道:“胡闹,多久不见,竟连怎么孝顺父母都不知道了?你不在时,我最担心的便是你的安危,如今回来了,你还这般不爱惜自己,当真嫌我活得太久了?”说完也不等贾政反驳,忙忙抬抬手让他起来,“我们都别提这些了,你过来,让我瞧瞧。”
贾政便坐到了贾代善床边上,半垂着脑袋,任由老父打量,自己低垂的视线正好看到贾代善放在被子上的苍老经脉虬结的双手,贾政恍然记得,小时候,贾代善便是用着双手,手把手地教他读书写字,拉着他,给了他在荣国府里傲然众人的地位……当年那双有力的双手,而如今,已是斑驳痕迹,颤颤巍巍了。眼神一闪,贾政脑海中回想起贾母的谆谆叮咛,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坐得近了,贾代善看得越发清楚。比之几个月前,贾政粗看着没什么大变化,但细细观察,就可以看到他晒黑了许多,脸上也不如以前丰腴,两颊都消瘦了进去,眼角眉间多了几道痕迹,血色也不很好,眼睛里血丝遍布,眼下青黑一片,怕是许久不曾睡过了。
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贾代善想着,只问道:“几个月前,我受到叛党徒宥昊那边的信,却说是把你请到了他们那里做客,先头不方便通信,我也不知道具体事宜。老二,你给我好好说说,他们都是怎么拿到你的?”当日叛军起事,贾代善本不想搀和进去,只想做壁上观,连贾敬来,他都有心避嫌,却不想不久后,就收到了一封贾政亲笔,却是他被人挟持了。贾代善这辈子三个儿女,最疼爱不过贾政,便是他做错事,二十几年的疼爱却不是假的,考虑了许久,到底是帮着做了些事。如今贾政脱险,他正好要听听怎么回事。
贾政脱险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些日子里,他把前头发生的事来回细细掰开了嚼碎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当即苦笑道:“却是儿子不中用,不曾想,老宅里竟出了吃里扒外的奴才。先头儿子回了金陵老宅,在祖宅里行李还不曾收拾妥当,就出事了。”
金陵虽是贾家祖籍所在,可自开国起,荣国府宁国府便在京里落下了跟脚,连带着贾氏宗族里跟两府关系亲密地也跟着搬到了京里依附着过活,几代里,两府中少有主子去金陵,也不过是隔个几年去看看修缮修缮,留着心腹帮着看护祖宅而已。
只是没了正经主子在前头管着,再是心腹,几年散漫日子下来,心也就慢慢大了,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宁荣二府都不知道的时候,私下里过起了自己的好日子。
这一来,贾政去金陵,自然就碍了一些人的眼。局势没乱的时候也还罢了,局势一乱,这些人就是致命的弱点了。
“儿子把带去的下人分下去管着诸事,可到底去的日子短,没能全部掌握了上下事宜,晚上喝过一碗汤,就人事不知了。醒来就被人扣在了个宅子里,一个蒙着脸的男子出现在儿子面前,儿子实在惭愧,却是那时候才知道,京里却是出了叛乱这样大逆不道之事。”刁奴背主,贾政脱离险境后,把人都送到了衙门,几十板子重重打下去,一个没活下去。
贾政苦笑,很是惭愧,“儿子当时就知道不对,怕是这些人打量着拿我作伐子,想拖我们府下水。儿子当时本要自我了断,那蒙面人只道便是我死了,他也能拿着我的断手断指信物过来与老爷交易……儿子,最后到底没能自我了断,委实懦弱,给父亲蒙羞了。”贾政颇有些哽咽,“因为我,父亲怕是对……私下里妥协了不少吧。”
贾政平平说来,不论真伪,贾代善已是心惊肉跳,闻说最后一句,直鼓起了眼睛喝道:“什么蒙羞,你要真是去了,才真真白费了我贾代善儿子的名头。我贾代善纵横沙场杀敌无数,便是回到朝堂,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我的儿子,怎么能如那些酸腐书生一般,为了一些个好听名声就把命给丢了?!便是一时吃了亏,以后再赚回来就是了。我和你母亲这辈子,还不为的你们兄妹,你要是自尽,那才是大不孝!”看贾政含着泪低了头,才又道,“说是妥协,也不过是帮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痕迹我也都抹干净了,你放心,牵连不到我们府里。再者那般境况,你便是死了,他们也能说你没死来威胁我,那档口的,我也不能叫人去差不是?你毋需自责,你能平安回来,便是大幸了。”
贾政听着长长舒了口气:“这儿子便放心了,要拖累了府里,儿子便是我贾家的千古罪人。”心里熨帖,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努力保全他,贾代善对他,当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贾代善只道:“没什么罪人不罪人的,这荣国府,也是老子跟着你祖父一并打下来才有的今天的风光,怎么,老子半辈子征战,最后还要赔上儿子不成?”两眼一瞪,满身戾气,这会儿,贾代善倒真真有些当年征战沙场的气势,“徒宥明那小子,我老头子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拿你威胁我,我一确定你没事,就给他下了绊子,不然你以为没人说话,这些日子抄家的那些人,能那么快被□?”
贾政脱口惊呼:“竟是老爷在背后露了口风?”
贾代善冷笑:“也不是全部,不过是隐藏的比较深的几家而已,却都是当年义忠亲王留下来的亲信。若不是那徒宥明做事委实太过,连你都拉了进来,毕竟一场同僚,我也不想如此……”说罢叹息一声:“当年义忠亲王多大势力,台面上不说,私下里也是朋党无数,若是他晚几天去世……”事关当年秘辛,贾代善没说下去,贾政也不提,却也知道,皇家的事没那么简单,义忠亲王当年自尽得如斯干脆,背后没少人嚼舌根,却不是他们能议论的。“可怜了亲王爷当年那几位英姿俊爽的嫡子,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一个没保住,最后倒被徒宥明这个庶出小子弄得,整一支男嗣断绝,最后却过继了今上骨血,连先皇亲封的亲王爵都易了主……”
贾政在一边听着贾代善感叹,不好说话,索性贾代善叹过一回,很快又回转了回来:“当年义忠亲王着实礼遇于我,如今这般毁了他们最后的一点根基,也算是给老二你报了仇,此后你遇险一事便就此了结,再不许你提起。日后提起义忠亲王,我不许你有半点不敬。”
贾政点头称是:“徒宥明不过是亲王爷庶子,儿子晓得事,不敢对亲王爷有半点不敬。”
贾代善这方满意:“人死为大,又有先皇遗言在,今上是个好面子的,如今亲王府落得这般田地,他再大心结也去了,就是为了面子,也不会让人折辱先王爷,你记得,人前人后,都得对先王爷保持礼敬,再是今上不喜,那也是今上兄长,皇室血脉,不是我们能够轻侮的。”
贾政颔首称是:“父亲放心,儿子明白的,皇家是君主,我等是臣仆,皇室血脉,轻易,怎么能叫我等轻侮。”
“你晓事就好。”贾代善笑笑,却又叹息,“义忠亲王和今上,本是血脉亲缘,到如今,却是今上彻底压过了王爷,东风压倒西风,连个血脉都不给王爷留,相煎何急啊!同胞兄弟,这又是何苦?”
贾政听着话中有话,没敢随意接口,果然就听得贾代善又道,“先皇泉下有知,知道如今这般境况,心中何其苦?”双眼盯住了贾政,贾代善沉下脸严肃道,“老二啊,你有一天,可也会叫我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这话还得了,贾政倏地在床沿上跪了下去,磕头不止:“儿子这话,是在要儿子的命啊。”
贾代善却不罢休,仍旧肃容说道:“我老头子自诩聪明一生,这些日子在病床上才猛然发现,我却是做错了。这些年,我宠着你压着你大哥,你母亲你妹妹,也都偏着你,上下奴仆左右亲眷,都只道你好,却叫老大如何自处?老大我最是知道,没甚本事,也没甚心机,有你母亲压着,翻不了天去。倒是你,我却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亦不知,我百年之后,为着荣国府这爵位,你和你大哥,是不是也会变成另一个今上和先王爷?”
贾政哭得涕泪横流,头重重磕在地上,砰砰闷响:“父亲这是在要儿子的命啊,儿子如何受的父亲这般话。我读圣贤书,怎么做出骨肉相残的事来。”说罢猛然想起贾敏小产的事,暗道不好,床上贾代善冷哼一声,冷笑道:“你说得却是漂亮。”
贾政无法,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咬咬牙,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哥乃嫡出长子,正该是府里正正经经的袭爵人,儿子便是往日看不惯大哥沉迷金石不能为府里助益,却也知道,国法之下,大哥便是喜爱金石,也是正正经经的继承人,儿子是次子,长幼有序,非人力所能改变。儿子,不敢妄想,也绝不敢叫父亲失望。父亲明鉴。”
却是没有遮掩自己对爵位的想头,不过是点出了他的有心无力而已。这番说法,委实大实话,贾代善听过,脸色却是和缓了下来:“你说得对,长幼有序,国法家法,嫡长子承袭家业,老二,我往日督促你读书,也是希望你科举有成,能在爵位外,为自己挣一条路出来。你可莫心里存了想头,做出错事来,否则,便委实辜负了我自小对你的一片心,我便是黄泉路上,也难安稳啊。”
贾政对此,只举起了右手,竖起三指,并拢向天,沉声发誓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贾政在此立誓,日后若有兄弟相残之心,谋害长兄之念,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好好好!”自此,贾代善才算彻底放下了心,欢喜下,连沉疴病体仿佛也好了许多,忙叫了贾政起来,欢欣道,“果是我疼了半辈子的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你是个好的!绝不会叫我失望的!”
对着老父欢欣鼓舞的喜悦模样,贾政收起眼泪,也跟着微笑,眼底,深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