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次损失是极其惨重的。
从脚手架上摔下的人,除死去两位学生外,剩余的无一不是受着重伤;墙体摧倒,上百万的资金付之一场风雨;因偷工减料,工头晁海首先琅铛入狱;因死了人,作为学校第一责任人的于頫校长理所当然进了看守所;最为惨烈的是常青云和明跃华两位学生!就在于校长高喊他们回教室避雨的同时,这两位学生正合抬一块铁板,迎着暴风雨,神勇无比地向那急需铁板的工地飞奔!尤其是常青云同学,在奔跑中,他或许是正想着高中这几年老师对他的教育,对他的关爱,使他终于在人生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脚步;尤其是想到即将在离开的前夕,竟能为建设母校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更是感到无比的豪迈,因此在那肆虐的暴风雨中就比任何一位学生更显得勇敢、坚强!暴雨淋湿了他那头漂亮的分发,雨水就从他那长长的分发上成串地流淌,他顾不得用手去抹一下;狂风推搡得他趔趔趄趄,他顾不了这些,一边嘱咐同伴边跑边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可就在他和明跃华艰难地终于将那块铁板抬上工地、即将回转的瞬间,墙体倒塌了,倒塌的墙体就如一座砉然大山压住了这两只可怜的小蚂蚁!瞬间,两位可爱的小蚂蚁就永远离开了他们的母校,离开了这个美好的人世,也永远泯灭了他们以待学业有成更好报效家乡的美好愿望!
随着工地传出的第一声轰响,就见新教学楼的墙体、脚手架如木牌样一批批倒塌,政府大院的领导们就知道灾难临头,就忘了狂风暴雨淫威的呼啸与打击,一个个飞奔到工地。邵树人书记到了,滕镇长到了,丁木清副书记也到了……他们第一个意念就是救人,救人,全力以赴救人!就调集原本是抓计划生育的小分队人员,将所有摔伤的民工、教师一个个送进了医院;将从废墟中扒出的两个学生送进了原本是他们上课的教室……
直待人们全都离开工地,涌去医院,涌去停放学生遗体的教室时,何敬民仍是孑然一人木鸡般呆立在工地上。此时,他已完全变成了一个“雨人”!雨水从他的头上、肩上、上衣、下衣……不断线的流淌,随着狂风的呼啸,他身上的雨丝在飞扬,他本人在颤栗!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工地,看着从山岗卷下来、穿过砖砾的隙缝而奔流出来带着黄色——不,应该是血色的山洪,他绝望地想道:这就是自己期盼已久而争取来的“政绩”吗?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要树立的“形象工程”吗?
他知道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上百万经费就被一场暴风雨轻而易举给吹掉了!他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他更知道县里——不,应该是市里——一定会追究事故发生的真正原因,一定会查出事故发生的真正原凶……想到此,他不能不害怕,不能不焦虑!人在危险时刻总是想得到一根救命稻草的。他想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想找到一个应对的办法;但他一筹莫展!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时要借这个短暂的时间,让暴风雨给他洗却一个混乱的头脑,让他这个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从冷静中去想出一个能应对险恶处境的办法!
他思考着,在雨中竭力地思考着……
自从丈夫被拘进看守所,沈幽兰的眼泪就没有干过。想着丈夫为建校吃尽了苦、受了伤,还被关进看守所,她为他受到的委曲哭;想着往日丈夫带着学校干得热热火火,现在师生们都冷冷清清蔫头搭脑,又不能不寒心地哭;尽管事出以后学校老师、家里亲友、镇上领导一次次来安慰、劝导,但都无济于事,上班不哭,下班哭,白天不哭,晚上哭……哭得那双眼都肿成了红山桃。男人劝着不行,就让女人来劝,黄玲香、吕贞子、谢老师、范师傅……都来了,打比方,举例子,说于校长是一心为学校的事,现在虽是进去了(她们都不忍心当沈幽兰的面说“看守所”几个字),但老师们心里清楚,他迟早会得到公正对待的,劝她不要过于悲伤,哭坏了身体,就很难工作了。她当面说不哭,但背过他们还是哭。边哭边想:于頫也是命苦,从小就爱学文化,等自己有了文化,又想到要为大山里教出更多有文化的人,为了这个心愿,他又想着为读书人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等有了创造环境的机会,却弄死了学生……这坐班房事小,只怕是不偿命是不行了……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就越是哭!
“老姐姐”来了,瘫坐在她面前,呼天号地着哭 :“老妹咋,这不是天塌下来了吗?光华念书走了,我还指望这老二也能念书考大学,没想到这……”
陈妈也来了,坐上矮凳,牵着幽兰的手拍着她的膝边诉边哭:“姑姑啊,这真是飞来的祸事哟!……听说建新学校了,我和大学多高兴啦,就以为真的有学上了,没想到……”哭得无休无止。
沈幽兰就陪着一道哭……
这天下班,沈幽兰照例从走廊收回母女俩的换洗衣,躲进房里折叠,叠着叠着,没见到丈夫的衣服,又是一阵哭。就想到这大热天里,一惯“家懒外勤”的丈夫在号子里是如何洗衣;由洗衣又想到蚊帐,大热天无蚊帐,他在那里面如何受得了蚊虫的叮咬;由叮咬又想到号子是个以强凌弱的世界,一个文弱的教书人如何能斗得了那些偷窃扒拿行凶杀人的罪犯……想着想着,就想到古时孟姜女哭长城救丈夫的事,也想到《女附马》中冯索珍救丈夫的事,就觉得自己实在无能,不能也如她们样去救自己的丈夫,就又是无奈何无休无止地哭……
哭到天黑,做完作业的丹丹说是饿了,要饭吃,她恍惚了一下,又把忘了,还是坐着继续哭。丹丹再说,她又一个惊诧,似乎想起女儿的话,就揉揉泪水,迟顿着泡了一包方便面,再愣愣地回到原位上,已不哭,就怔怔地看女儿吃面条……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进来。
她眼前一亮,认出是丈夫回来了,喜得猛地站起,就要扑上去;当快贴近身时,发现不对,就吓得连连退缩……
“幽兰,你不要太伤心,于校长是碰到法律上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室内无灯,男人也不开灯,就站在她对面。见幽兰像尊黑夜中的雕塑,男人就小着声,但那小声中却含着强硬:“于校长这次被拘留,如果纯是为着死了学生的事,那还是小事,关不了多少天就会放出来的;现在就怕这教学楼倒了,知道不,这教学楼是市县重点抓的‘外资项目’,要是不能把这项目及时重建起来,领导一定还会追究责任的,只要一追究……”
木雕震动了,惊问:“追究会怎样?”
男人话音更低,一字一顿:“只要一追究,那就是罪上加罪!”
木雕的头部动一下:“加罪?”
男人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倒塌的教学楼重建起来,而且是越快越好!”
木雕说:“怎么建?”
男人说:“想办法筹钱!”
木雕说:“筹钱?谁筹?”
“你!”
“我行?”
“你行。”
“我怎行?”
“你有那么多发了大财的学生,你去他们那里一定能筹到很多钱!”
木雕又成了木雕,站着不动。
男人说:“我为你再三考虑,要想救出于校长,你就得必须出去筹钱把教学楼重建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说你为重建教学楼立了大功,就可将功抵过,我们政府再多作些努力,说不定就会提前将于校长保释出来!不然的话……”
木雕又在黑暗中活动了一下,说:“真的?”
男人说:“什么时候了,我还会骗你?”
木雕说:“真的?去筹钱,我丈夫就能回来?”
男人说:“只要你能筹到钱,他就一定能回来!”
第二天上班,沈幽兰照常是在办公室打扫卫生,夹报纸,夹着夹着,嘴上就漏出一句:“只要我筹到钱,他就一定会回来!我去筹钱,他就一定会回来!……”
办公室的老师就惊讶,纷纷问:“沈老师,你说什么呀?”
沈幽兰就急忙把头低下,埋头干着手里的活;干着干着,嘴上就又冒出一句:“我要是能筹到钱,他就能提前回来,他就能提前回来……”
老师们就惊讶不已,说: “这是怎么啦?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沈幽兰不答理,把头低得沉沉的,把手上活儿做得快快的,似乎是有意在回避;但做着做着,嘴上就又冒出那一句!此后的上班,她的穿戴就更加整齐,好像是做着随时要远行的样子。
老师们忘了往日的猜疑忌恨,就为她的行为担忧起来。除了晚上睡觉,吕贞子更是形影不离。“师娘,于校长很快就会回来的。听说镇上邵书记他们正在出面保释呢。哪要你出去筹集什么钱呀!你放心好了。啊。”吕贞子劝着。
沈幽兰就低头看她,笑笑,就快些干着手上的活,偶尔又冒出那句:“我要去筹钱,筹了钱,他就能提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