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雨潇潇的季节,庄稼人开犁动耙了。那时,山里人种田很少能用到化肥,即使想用,也没处购买,于是,青棵草就成了他们种水稻的主要肥料。尽管“工分挂帅”一再受到批判,但人误庄稼一时,庄稼误人一年,为了吃饭,他们对砍青棵草这类至关重要的农活,还是要瞒上不瞒下按“多劳多得”的原则进行。
雨天砍青棵草的活儿是最辛苦的,外衣一身湿,内衣一身汗,好不容易砍上一担草,还要踏着泥泞路一驰一滑送到山下几里外的山冲水田去。这样的苦活儿柳英是很少干的,每到这时,她就会找出一切理由缩在房里踩缝纫机。大嫂虽然不歇,但也只是不紧不慢地去砍,砍多少算多少,到时就休息。沈幽兰只把这些看在眼里,从来不说;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整天在大队跑,丈夫又没有多少钱拿回家,现在自己已不上大队工作了,十几口人在一起过日子,她要趁这砍青草的时节,多为家里挣些工分。于是,也顾不了下雨,只要天见亮,就喊上大嫂二嫂,带上头天晚上已磨好的草刀,戴上斗笠塑料雨衣,上山去了。
沈幽兰的身体远没有两个嫂子长得结实,但干起活来却“猴抓”:手在砍草,眼睛却早已瞟好下一块目标,喳!喳!喳!不上两个钟头,一担被按捺得实实在在如一对大石郎般的青棵草就砍起来了。挑上肩,“姊妹三人”一般高;过秤称,一担草,决不少于一百五六十斤!沈幽兰不怕砍草时的淋雨出汗,就怕挑草走在那水田埂上。
孤坑的田埂全是白垩土,春耕时节,田埂上的杂草已被铲得光溜溜,春雨中,田埂面被冲涮得板板扎扎,一脚踩上去渗出一个浅浅的脚印,不驰不滑,稳稳当当。但是,踩久了,踩的人多了,路面就被破坏:表面是一层粘糊糊的泥浆,但泥浆下面那板扎的路面却已变成了滑溜溜的“玻璃板”,而那泥浆就像是在“玻璃板”上涂的一层厚厚润滑油!
挑担的庄稼人最怕走这样的路,沈幽兰这些天就更是害怕。别说是摔倒,就是闪一下腰杆也了不得呀!
沈幽兰结婚不久就怀上孕,但三个月就流产了;现在又怀上七个月了,这怀身带肚挑着一百多斤的重担走在这滑溜溜的田埂上,她能不担惊受怕吗?
她想到她第一次流产的事。那是端着一畚箕草木灰上菜园地撒黄萤时无意中扭了一下腰杆,回来就流产了。流产后,婆婆要用铧锹把流产胎儿的脑壳戳碎捣乱,说要不以后还会流产的。这多残忍啦!沈幽兰当然不会那样做……
“现在再也不能闪腰了,要是再……”她想着,就挑着满担的秧草,小心翼翼走在如玻璃板般光滑的田埂上。她前手抓紧扁担,后手紧抓装草的夹篮,眼不斜视,脚不乱移,她要竭力保证肩上的担子始终保持在平衡状态,不能使它有丝毫的摆动!
那天,要不是黄玲香的出现,或许沈幽兰这担青棵草就完全可以平平安安挑下水田;也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在换肩的那个瞬间,沈幽兰看见了远远迎面走来的黄玲香而生起一阵人之常情的嫉妒而使她对黄玲香多看了几眼的话,一切也不会发生!但就在她看见黄玲香右手撑着一把红白相间的花伞,脚下穿着一双高筒防滑胶靴,左手提着满是苹果、香蕉的尼龙网兜,扭着一付肥胖的大屁股,挑着路眼一歪一扭向她走过来时,她实在是过于自惭形秽了!就觉得脸上发烫,浑身酥软;就想借着再次换肩的机会,把脸掉向另一个方向而来回避她的情敌!
但黄玲香已在那边喊起来:“幽兰,你真能吃苦,这大雨兮兮的,还上山砍草?”
换着别人,或许会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但她毕竟是沈幽兰而不是别人!“既然顶面了,而且人家已经主动喊你了,能不理睬?”沈幽兰想着,就停住脚步,装着刚刚看见,说:“哟,玲香,是你呀?真稀客。怎么舍得回娘家来了?”说话的时候,她的双脚已被深深的泥浆陷住。
黄玲香就扭了几下肥胖的腰肢,加快着挑选路眼的频率,说:“今天没事,顺便回来看看。常不回来,怪想娘家的。”说着,已到近前,收起花伞,说:“幽兰,你真能吃苦,这么滑的路,还挑这么重的担子?要是我呀,早被压趴下去喽!”说着,就提起一只穿防滑靴的脚,再次挑选落脚的地方。
“吃了几天的饱饭,就忘了乡下的苦日子?”沈幽兰有些厌恶,但嘴上却说:“玲香,又是好长时间又没见面了,这次回来可要上我家去玩。”说着就将肩上的担子歇在田埂的泥淖里。
“唉唉,你别歇呀,我得先去看看我妈。回头再到你家玩。”见幽兰已歇下了担子,黄玲香只得停住脚步,说:“幽兰,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见你到街上于老师那里去玩呀?满街的人都知道于老师是个了不起的老师呃,学生个个都喜欢他!”
沈幽兰笑笑,就想到刘校长前不久也当她面夸奖过于福,说于福是孤峰中学的“台柱子”,现在听黄玲香又这么说,心里就更加高兴。
“唉,幽兰,下次到于老师那里去,一定要到我家去玩玩,不然,我们就生疏了!”黄玲香说得很诚恳。可能是网兜绳太细,勒得手疼,她把网兜又换了只手提着。
“等忙过这一阵子,闲空了,我是要到街上去的。去了当然要到你那里去。到时候,就怕你不认识我要个乡巴佬喽!”沈幽兰笑着说。
黄玲香就赌咒发誓说:“要是不理你,我是狗;你要是不到我那里去,你也是长尾巴的!”
“是该到街上去一趟,去问问中学缺会计的事,也去看看黄玲香。黄玲香虽然那事做的缺德,但这人还是很热心的!”
沈幽兰一直看着黄玲香进了村口,这才想到自身的事还没有做完,就重新整理了一下停着的担子,重新弯下腰,把扁担压在肩上,作个深呼吸,鼓足劲,猛地去挑那担已深深陷进泥淖里的秧草。可是,她太急了,忘了将扁担的重心压在肩中央,于是,惩罚开始了:前面一只秧篮起来了,微微向前冲动了一下,后面那只却仍是深深陷在泥淖里丝纹不动。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再次弯下腰,重新移动着扁担的重心,重新用力,重新拱动——这时,后面一只起来了,前面那只又坠下……这一起一落,早把站在“玻璃板”上的沈幽兰的脚步给拉扯乱了!她咬住牙,伸手紧紧抓住前后两只秧篮,连移几下脚步,好不容易平衡住肩上的担子,但还是迟了——她的腰杆还是剧烈地扭动了几下!
田里干活的社员都惊讶地站起来,瞪着大眼惊叫着……
青棵草是不能再砍了。回来的路上,腰杆就开始微微发胀,小肚子那儿也隐隐作痛。她知道又坏事了,就又急又怕又懊躁。
终究是有了前次的教训,沈幽兰再也不敢慌慌张张跑出好几里山路,到大队合作医疗室去打保胎针。赤脚医生对她说过,带身子的人闪了腰,要休息,要睡,千万不能乱动,等睡平稳了,然后再请医生上门打保胎针。现在就她一人在家,没有人为她跑路,当然不得去喊医生。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休息!她回到家,换了湿衣,洗干净腿脚,就掩上大门,躺在床上睡了。
开始,睡得很平和;半夜里,肚子痛得厉害了,就觉得下身似乎在膨胀,膨胀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世上似乎没有人能比女人更坚强!她本来是想,事情已经出来,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就是再流产一次呗。但她还是害怕了。第一次流产,那时怀胎才两个多月,月份浅,主要是下来一些血水,衣胞里的胎儿也是极小,模糊得只有些血筋;这次是足足七个月了,还不是早成了个小人儿!要是下来,还能像上次那么容易?
她本来是想像上次那样,坐到便桶上去,但想想还是换着坐了脚盆。开始,下身那地方胀得老是像要解小手,接下是阵痛、巨痛……痛得她心里阵阵发难。她知道这次身子已不如前次那样强壮,就担心过份难受会晕死过去的,或者晕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生的欲望使她忘了害羞,她想挣扎到窗前,喊一声住在大哥家的婆婆。婆婆年纪大,见识多,喊来一是壮胆,二来也有个照应。她坚持着,一手撑住盆沿,一手抓住床沿,咬住牙,忍住痛,总算支撑站起,扶着墙壁,踉跄几步,眼看就到窗前了,可是就在这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沈幽兰醒过来,婆婆已经拐着小脚端着煮好的糖蛋从门外走进来。“吓死人哟!吓死人哟!”她边走边唠叨,端碗的手也在颤抖,说要不是大儿子深夜从外面杀猪回来听到幽兰房里的“啊唷”之声,大人小人非得冻死不可!
老年人,老思想,重男轻女。见沈幽兰生个“酒坛儿”,本来是不高兴的,但想到沈幽兰已流过一次产,这次终究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就为三媳妇感到高兴。进到床前,就轻轻将幽兰扶起,拿枕头棉衣给幽兰背后撑上,再将那碗糖蛋递上前,说:“婆娘肚子深似海。饿了吧?快吃!”见幽兰接稳了碗,这才从幽兰怀里抱出“洒坛儿”,一边给换尿片,一边逗着玩:“你这个小狗日的,多危险啦!拣来的一条小命呃。”
于福在学校得到消息,几乎吓懵了,就匆匆请了假,匆匆上街买些女人做月子吃的补养品,匆匆赶回家。进了门,就见罗纱的帐门高高挂起,妻子幽兰微微斜靠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一床棉絮,头扎白色手绢,脸色苍白。见丈夫回来,幽兰那苍白的脸上明显现出高兴和羞赧。她无力的挪动了一下身子,满是深情地轻声问了句:“吃了饭?”于福心头一酸,想问声好,但话到嘴边,嗓门哽住,只是点点头,泪水就挂了下来。
或许是想急于弥补一下自己的愧疚,于福开始清点小黄包里那些买给幽兰做月子吃的补品:鸡蛋,红糖,还有一条又肥又大用报纸包了又包的红鲤鱼。他十分看重这条红鲤鱼,他曾为他这天在匆忙之间能买到这条红鲤鱼而感到十分庆幸。“口福!口福!幽兰真是好口福!”当他第一眼在孤峰街上看到这条红鲤鱼而毫不问价地买到手时,他就这样反复地自言自语地念叨不停。
“奶水怎样?小人够吃吗?”他显得很在行的样子,问,“听说带孩子表奶要多吃鱼;你瞧,我买的这条鲤鱼多漂亮,既肥又大!”
沈幽兰无力的冲他笑笑。那笑中带着浓浓的苦涩。
婆婆知道了,连连埋怨儿子说:“福子,怎么搞哟?除了教书,你什么事也不懂!这表奶能吃鲤鱼吗?”
于福就辩:“妈,我特意在学校问了食堂的范师傅,她说要想产妇奶好,就得多吃鱼!”
于母哭笑不得,说:“那是吃鲫鱼!鲤鱼是上火的,做月子能吃吗?”
于福傻了眼,就连连以一个指头推点着鼻梁上刚配戴的二百度的近视眼镜, “哟哟”尴尬地叫着。
于福这天没走。晚上,他告诉幽兰,从这年秋季起,国家又要恢复大学招生考试了。
“学校是应该这样呢。”箱盖上的煤油灯亮着,婴儿在床里熟睡,幽兰半依偎在于福怀中,心中无比温暖。她想在丈夫面前撒点娇气,就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看了看,给自己戴上,说:“教书重要,身体也重要。瞧你教书才几年,眼睛就坏成这样了!”又把眼镜给丈夫戴上,问:“戴眼镜不难受吗?”
于福说:“难受也没办法,不戴就看不见呢!”于福又推点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现在教学抓得可紧啦,早自习,晚自习,中午还要检查学生作业,简直没时间顾及自己的事。”
沈幽兰明白于福话里的意思,就又想到陶芙蓉的死以及陈妈对孙儿大学的期盼;望着身边这个热爱教育的丈夫,心里油然涌起一种无比的幸福和自豪,就说:“山里人,好不容易有了这所中学,你是应该好好教书,多培养些大学生,那才是正理呢。”
于福说:“是的。但我有时又特别不放心你。”
沈幽兰就仰脸看着于福,用手摩挲着他的下巴,说:“我这好手好脚的,有什么不放心的?”
于福就摇摇头,说:“我也说不清。有时想起,总觉得我有好多地方对不起你!”说着,就将怀中的幽兰搂得更紧,心情很是酸楚。
沈幽兰知道于福真的动了感情,为宽慰他,就以手抚摸着他的眼镜,说:“福子,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于福就如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推开幽兰,将眼镜扶正,纠正着说:“唉,你怎么还是喊我‘福子’呢?”
幽兰就笑着说:“你叫于福,我不喊你福子还喊于福呀?”
于福就说:“哦,对了,我的名子已改啦!”
沈幽兰不解,问:“改了?怎么改了?”
于福说:“姓当然不能改,只是把那个‘福’子改了,现在叫于頫!”一边说,一边就把那个“頫”字一笔一画地在幽兰手心上写着。
沈幽兰问:“这字多难写呀!怎么就改成这么个怪名字呢?”
于福又用一个指头推点了一下眼镜,显得很自豪地样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在阶级社会里,人名都是带有阶级烙印和时代特征的。比方说,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立‘四新’,人名都要带个‘红’字,什么‘红石’、‘红沙’、‘红雨’、‘红缨’、‘红葵’、‘一点红’、‘一片红’、‘红烂漫’、‘万里红’……这些名子让后来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个时代的人了!对了,我这个‘頫’字啊,你既不认识,更不会写。
沈幽兰笑了,说:“嗬,是个什么宝贝‘頫’字呀?”
于福更是显得神气,说:“嗨,我这个‘頫’字呀,它的内涵就丰富喽,至少能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其一,这个‘頫’字,认识的人不多,用这个字做名,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个有知识不同凡响的人!你想,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会想到用这个字做名子吗?第二,现在不是号召重视知识、重视知识分子吗?古时候就有个大知识分子叫赵孟頫的,他是个了不起的大知识分子呢,尤其是他的一手毛笔字,写得忒好!我现在用了这样个名子,就具有一定的时代特征,说明我们国家已重视知识、重视知识分子了!第三,那个‘福’字太古老,缺少时代气息。你想,一个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社会,它能有‘福’吗?你说我这个名子改得好不好?对不对?正确不正确?……唉,我俩可说好,下次就别再喊我什么‘福子’、‘福’了,应该喊‘于——頫——,第三声!第三声你懂,你学过拼音,f——ǔ——fǔ——頫!”
沈幽兰就笑得从丈夫怀里倒到床上,说:“于頫!于頫!我看这不是什么特征,而是你教书教‘迂腐’了!”
于福显得有些生气,说:“唉,你、你怎能这样理解呢?庸俗!庸俗!”
第二天一早于福走了,而且比以前更少回家。但他并没有忘记家中在产期的妻子,有时想起,就给家里带回红糖、鸡蛋之类的补养品。
一个产妇的身体当然不是单靠糖呀蛋呀就能补养强健的。女人产生一次,那是拆骨散架的事,要想产后有个好身体,关键就得靠产假间的调养和休息。沈幽兰能歇得住吗?自己的父母去世了,婆婆整天被二嫂的小人纠缠住。同第一次流产一样,起初,她吃饭都是由婆婆拐动一双小脚跑上跑下,烧给她吃,趁她吃饭的空档,婆婆帮着把孩子的尿片拿到坡下山涧边去洗,洗干净再拿回来晾晒;这时,幽兰已刚好把那满满一碗挂面吃完,婆婆接过碗,就火急火燎地拐动小脚,回到老二家去。要不,二媳妇柳英就又会拿小人出气,指桑骂槐,拿脸色给婆婆看。每见这样,沈幽兰心里愧疚,觉得怪对不住婆婆的,就想:“要不是自己身体太差,也不会让婆婆帮着烧吃烧喝,让她受着委曲。”沈幽兰产后一个星期了,她饿了,就干脆自己下床烧吃烧喝;半个月过后,就索性自己下塘边洗衣洗尿布!
八婶见了,就惊叫着说:“哎呀!月毛子哪能这么早就见生水呀?女人的身子全靠月子里调养呢。调养不好,那是要害自己一辈子呀!”
沈幽兰就对好心的八婶笑笑,说:“八婶,下点生水,就有您老人家说的那么危险吗?”她只是把别人真心的劝告当作一种同情、一种宽慰,从不把放在心上。她不怨天不尤人,仍然是不言不语,风里雨里,冷里热里,重担轻担……该做的事还得去做,不该做的事也要顶着去做,而且都是做得有头有尾扎扎实实。
半年以后,身上的毛病出来了。头痛,头晕,关节痛……腰杆痛起来就直不得。大医院里检查过,医生说这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偏头疯、脊椎盘突出,最后就半是警告半是玩笑地对她说:“你这叫乌龟被牛踩了——遍身是伤哩!如果再下冷水、挑重担,你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身体虚弱了,这点沈幽兰是清楚的,但说她“要成为一个废人”,她不相信。“能有这么严重吗?”她甚至怀疑医生说话是不是在吓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