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今天还值班呢,下回再说吧,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了。”马骁笑道,泪水顿时止住了,跟导演刚喊了“停”,立马能把戏收住的老演员似的,她们都是在职场锻炼多年的人,心理素质没那么差,若不是崩溃到了极点,谁要哭。
“没事,我们加班也是有午休的,有话说出来,别憋在肚子里,会憋出病来的,就是我不能离开办公室,不请你出去吃饭了,这样吧,我来点外卖,好吗?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行,上回去体检,查出了甲状腺炎,吃着药呢,胃口也不好,吃饭等于是给胃交个差,简单点吧。”
崔铭生本想问:“你怎么也得甲状腺炎了?”话到嘴边咽了下去,马骁的心情够差的了,她可别再火上浇油。
“那吃港式茶餐厅怎么样?附近有家店,肠粉做得很好吃的,送过来也快。”马骁是广东人,在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考了江南的公务员,是那年招考中全市的第三名,异常伶俐的一个女子,崔铭生想着粤菜是她老家的美食,她该是爱吃的。
“行,我都行。”马骁的心思却当真不在吃上面。女人挺奇怪的,年轻的时候遇到点芝麻绿豆大的不开心的事,就容易暴饮暴食,蛋糕、披萨加火锅,吃到撑为止,吃完即后悔,后悔了再吃,哪都可以伤心,偏偏胃不行;而到了某个年纪,真是会难受到吃不下饭的,不想吃,体会不到饿,无论如何也不想吃。
这种感觉好像是年轻的女孩喜欢用外物来将自己填满,而奔赴中年的女性往往什么都被掏空了,自我情感和追求被生活磨得粉身碎骨,不敢再让外面的东西随便走进自己的世界,她们乏了、怕了。
崔铭生在外卖平台上点了云吞面、肠粉、烤鸭、广式腊肠煲仔饭等特色菜,两人难得聚一次,不能用其它的仪式感来招待马骁,那请她吃顿好的是应该的,中国人对待、处理感情的态度和方式,在如何招待客人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崔铭生懂,想必马骁也是懂的,两个聪明又努力的女人,却都没能顺顺利利地过好这一生。
她低头点外卖的时候,马骁道:“铭生,也就你最好了,真的,有些话跟别人都没法说,对我最好的朋友也没法说,她们都理解不了,真的,不理解。前两天我有个同学发了条朋友圈,说看中了一条裙子,去年就看中了,没舍得买,今年看了还是很喜欢,但仍然舍不得买,还要大家给她建议要不要买。你知道那裙子多少钱吗,三百多块钱,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即将逝去了,连件三百多块的衣服都舍不得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
崔铭生道:“也许人家确实有困难吧。”
“困难什么啊,她本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的,在园区一家企业里做外贸,收入不低的,遇到了现在的老公,就把工作辞了,专职主妇,相夫教子。家里老公管钱,每月给她两千块零花钱,以前她每月的工资没两万,也是一万往上的,现在靠这两千块钱,人家过得也有滋有味的,铭生,也许我矫情哈,我想不通,她图婚姻什么呢?就图有个男人能实现她生孩子的梦想吗?”
“不图物质,图感情呗。”马骁越说越激动,崔铭生只得小心翼翼地应和着。
“一个让你连三百多块钱的衣服都穿不起的男人,我的意思是他本来是有这个能力的,但就是不给你买,他对你真的有感情么?对吧,又不是成天跟你要奢侈品,要钻石,就一件衣服,他让你断了自食其力的机会,却又把你困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上,让你为五斗米念念不忘。铭生,这是爱吗?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那个同学为什么能过得那么舒心呢,每天晒娃,晒老公,晒小日子,人家怎么就没有那么强烈的精神需求,过得那么好呢?”
崔铭生哑口无言,她同是不明白的,她同是把婚姻能否满足精神需求看的比天高的人。但是再不明白,再想不通,那到底是别人家的事,婚姻如饮水,冷暖自知,马骁也不至于因为这个来跟她捯饬半天吧。
崔铭生想了想,道:“骁儿,你是不是还有其它事?除了学琴这事,老陈没把你怎么样吧?”
看来崔铭生说到了点子上,马骁沉默着,外卖员到了,崔铭生去拿外卖食物,顺便让她再多冷静一会。
简单在办公桌上铺了报纸,大大小小的碗摆上去,崔铭生将筷子塞到马骁手里,给她夹了个鲜虾肠粉,道:“先吃吧,来尝尝,人是铁饭是钢。”
马骁哽咽道:“也只有你关心我了,你知道吗,我在家吃不吃饭,都没人在意的。”
崔铭生道:“我也一样,所以要学会自己关心自己。”
“你婆婆也待你不好吗?”
“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很好......”
“就是客气,对吗?”
“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她只剩下客气的?”
“一结婚开始。”崔铭生吃了口腊肠饭,并不是上次吃的那种美味的味道了,周安和周宁回来后,公婆的心情好多了,加上周宁提议趁他回来,让周安把婚礼办了,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一家人整天忙着发请柬采购东西,喜气洋洋的。
公婆对崔铭生的态度自然要比以前温和许多,但崔铭生心知肚明,那是他们从别的地方感受到了快乐,而不是对她这个儿媳妇刮目相看了,尤其是她的公公,他背地里的嘀咕她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崔铭生会想,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她尊重、尊敬、孝敬他们,那要怎么做才能讨两位老人的喜欢,但有时她也会想,迎合,讨欢喜,那是要把自己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她不想这样,非常不想。
而突然有一天,她望着马路上的川流不息,忽的莫名释然了,也许她这辈子都没办法获得像朋友们在朋友圈里晒出的那样,公婆把儿媳妇当成亲生闺女的生活,她是没福气去享受的,那么,她又何必为难自己呢。嫁到这个家里来,做好儿媳妇的本分,不恶语相向,善待他们,即便“客气”不是最美满的,却也是个不错的结果了吧。
这个世上有多少女人,不分年龄,不分学历,不分职业,正朝着“不错”的目标流泪流汗,“差不多”已经是她们要攀登的顶峰了。
崔铭生在顿悟中领悟,别做一个完美主义者,即是放过自己。
“你和你婆婆......”崔铭生欲言又止,这个话题在某种程度上,比询问马骁和她丈夫的关系还要敏感,新时代的女性有几个愿意去探讨婆婆对自己有多不好的,因为这么一说起来,倒显得自己很没有能力,没有掌握婆媳相处的秘籍。
归根到底,崔铭生了解马骁,她们受过几年高等教育,加上从事的工作性质,习惯了从自身找问题,但凡有什么事没处理好,第一反应是自我找茬。
“我婆婆曾对我说了一句话,在我女儿还小的时候,两三岁吧,女人第一次当妈,总有一段时间特别想给孩子买东西,我说的对吗?”
“对,我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我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买给她。”崔铭生没料到马骁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她的身体里是背负了多重的痛苦。
“那段时间我和老陈几乎天天加班,我从心理上也觉得对不起孩子,就给孩子买衣服啊,买玩具啊,我承认是买的有点多了,可花的是我自己赚的钱啊。然而魔性的场面发生了,我爸来看孩子,你也知道我是从小地方来的,菜刚端上桌,还没开始吃,我婆婆对我爸说了一句,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话:‘我们家找儿媳妇,是想娶回来勤俭持家的,大手大脚花钱,这家早晚得败了,你们家又不是大富大贵人家,马骁学的还是法律呢,还是公务员呢,把道理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爸当时一句话也没说我,找了个理由,吃了两口饭就走了,第二天就让我妈过来帮我带孩子了,让我婆婆回家歇歇,还说她是带孩子太累了。我当时看我爸这样,心里特别特别难受,哪怕我被她指着鼻子骂都没有关系,但她非要让我父母难堪,她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你瞧瞧你的宝贝女儿,一点素质也没有,你是怎么教育的!’铭生,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
崔铭生用力地点点头。
“可能我这个人心眼小吧,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婆婆说话时的口气,瞧不起,无所谓,不在乎,我在她眼里是多么的卑微,想来当初我和老陈结婚时,她即是看不上我的出身的。那天老陈不在家,不在场,后来我问老陈:‘你妈跟你说过我给孩子买东西的事吗?’老陈更是一脸无所谓:‘说过啊’,我就说:‘你怎么跟你妈解释的?’你晓得老陈说什么吗,他说:‘我早跟她说了,让她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