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汝一个人站在酒水台边连喝了两杯香槟,既然是群英荟萃的婚礼,自然不乏目的明确的年轻貌美的女性过来找他搭讪,他是定力足的,当然不去搭理,但暗地里不免笑路璐心大。她扔下他,到现在人影也见不到,也真是放心的,他给了她一种男人对女人的非常高级的爱,把能给的资源都给了她,手把手教她成长,他原来计划让她更成熟一点的,但她不肯圆滑,不肯世故,那就随她去吧,她不想做的,他替她做好了。
她不成熟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代汝想着想着,倒想喝杯甜甜的果汁了,却意外看到一个在拿果盘的男人,特别像他多年未见的战友,忙上前打招呼。两人有十一二年没见过面了,好在都只长了年岁,容貌变化不甚大,代汝认出了战友,战友也立即认出了他,他们那会当的是边防兵,在苦寒之地并肩保家卫国,之间的情义哪是寻常人能理解的,一见面,双方热泪盈眶,拥抱后再拥抱。
战友问他是哪边的亲朋,代汝解释他的女朋友路璐和崔铭生是朋友,他们是来蹭喜宴的,又问战友千里迢迢从北京赶过来,和两个新人是什么关系。
战友说他爱人是做翻译的,和新郎的母亲常年有合作,是好朋友,男女方两边的酒席他们都参加了。代汝一听,立即就明白了战友家和新郎家的亲密感情,本来代汝对一对新人的职业家庭等都不是很了解,假如他遇到的不是战友,而是一个普通的熟人,没准能在无聊中谈谈这场婚礼,八卦八卦新人的家底,但他们可是战友啊,有叙不完的旧,聊不完的军旅生涯,道不尽的昔日旧情,况且代汝又不是一个好管别人闲事的男人。
于是他们沉浸在怀旧中,以至于新郎的父亲从他们身旁经过,连代汝的战友也没注意到。因一直有人向新郎的父亲道贺,他等于是三百六十度旋转着向前进,一个没留神,差点撞上代汝,几乎是擦着代汝的肩过去的。
他对代汝道:“对不起。”
代汝礼节性地,用潜意识回道:“没关系。”
代汝瞥新郎父亲的时间连一秒钟也不到,思绪始终挂在战友这个特别的人身上,老练如他,也没察觉出异常。
周安为男方家的宾客准备了许多客房,新郎父亲进了其中一间,缓缓关上门,脸上的笑容随着门缝的变小而逐渐收敛,直至完全消失。他踱步到床尾,长久地呆坐着,头低到了胸膛处,把背驼成了一个沮丧的小老头模样。
他是在为这桩婚事感到遗憾吗?不满意?懊恼?
如果方才在亲朋们面前表现出如此,大家肯定都会这么认为的,儿子的婚礼,他该大喜啊。好在他的演技不错,可演得也累了,一松懈下来,全身哪都乏。
房间里的窗户关着,从半拉的窗帘处透进来外面的阳光和外面的喜悦,一个人的独处空间,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封闭的,生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把自己和外界完全隔开,没有人能够把日子一天天掰开,过上今天,昨天就忘了,过上明天,哪还记得今天了。
不是这样的,无人能够做到。活得再豁达的,大不了是努力放轻了曾经的苦痛,大部分人,是背载着过去,承受着当下,幻想着未来,负重前行的。只不过是有的人幸福一些,痛苦就少一些;有的人不太幸福一些,痛苦就多一些。
他属于不太幸福一些的。一个不太幸福的人,别人是很难猜出他为何不快乐的,也许是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也许是眼下的生活不如意,又或者是在担忧不确定的未来。而但凡在少年时期遭遇过不幸的人,这样的不幸又无人可诉说的话,那么不快乐就如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碾平了人生中每一个阶段,少年的昂扬,中年的平和,老年的安详,他都没有享受到,身体里只有数不清的创伤,那是忧郁的,压抑的,仅仅能奢望时间去消解的。
前些日子来了江南,常是一夜听雨,江南的雨会奏乐,白天沙沙的,到了夜里,叮当,噼啪,又抑或是哗啦啦一阵,仿佛在跟你讲她的心事,但你根本听不懂,她却骗着你,把你的心思在午夜里无限放大,如同被一只毒蚊子盯上了,你身上的创伤像蚊子包似的,一个接着一个起来,瘙痒,疼痛,难耐,无法逃脱。
这就是有些人要相依为伴一辈子的人生的真面目。
所以他此刻的不开心和眼下毫无关联,他是满意周安的,他满意方忆少的每一个选择,放手让他追逐想要的梦想,放手让他追逐喜欢的姑娘,自由自在、无怨无悔、激情洋溢的青春,对每个人而言,只有一次去拥抱的机会。
他是多么懂得,多么感悟,因为他叫方珺。
门铃响了,他以为是妻子秋婕回来了,极力缓过神,尽量让步子走得更快一些。
“又忘记带门卡啦。”话没说完,笑容已僵。
站在他面前的是周馨若。
周馨若冲他露出笑容,一直笑着,虽然她认识到也许她的笑容称不上美丽,无论怎样遮掩,眼角的皱纹都是盖不住的,其实她原以为是笑不出来的,会恨他,会骂他,会呸他,他活得多潇洒啊,娶了个漂亮的老婆,生了个那么漂亮的儿子,事业有声有色,说不定很快就能抱孙子了,瞧瞧,有几个男人不羡慕。
“恭喜你们。”周馨若笑着倚在门框上,头微微的歪向一旁,说不出来具体为什么,她总希望时隔多年,方珺看到的她,还是十六岁的模样,方珺感受到的,仍是那个娇俏的小馨若。
他怔了怔,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时间静止着,方珺缓了会神,说:“进来坐吧。”
“不了,就站着聊会吧,好吗?”周馨若克制住从喉咙口向上迸发的酸楚,哪能再和他闲坐着静静说话呢,哪能再和他情愫暗涌地相处呢,哪能再怀抱什么奢望呢。
她怪他吗,她一点也不怪的。
“当然好了。”方珺脱口而出。
两人沉默着,她看着地毯,他看着她,他把背挺得笔直,不再是一个颓废的小老头了。
“你过得好吗?”他问道。
周馨若想开口回答他,但是似乎无法正常说话了,她便用力地点了点头。
“代汝这小子挺好的,你嫁给他,是他的福气。”方珺想用调侃的语气,让重逢不要这么沉重,然而,他自己道出口的话,倒让他自己的心沉重的像一颗秤砣。
“你过得好吗?”周馨若问道。
“我啊,我被父母送到英国深造了几年,后来回到日本工作,我想联系你们,但就是联系不上,后来......”
他欲言又止,周馨若道:“我明白。”
她真的是明白的,后来么,后来生活中琐碎的事太多了,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工作、堵车、交际、教育孩子,一大堆的事呢,多到哪还记得从前的人了,谁把青春当回事呢,谁认真谁就输了。
可周馨若感觉他们之间还是年少时那样,他讲上一两句,她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讲什么了,有时甚至他不必讲,一个眼神对视,万物明朗,他们一直是很有默契的。或许她会猜错,但猜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感觉很好,她的感觉也很好,那就好了。
而这次,她确实猜错了,方珺的感觉也并不好。
因为后来他听说他最爱的女孩和他最好的兄弟走在一起了。
一个人就不该拥有太炙热的青春,那里面可是一个年轻人无法掌控的命运。
可她说她明白了,他就不再说了,说了,又干什么呢。
“我走了。”周馨若道。
“好啊。”他又是着急地道,道出来后,即后悔了。
但她已转身离开了,孤身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像一朵在雨中绽放的月季。
她就这么走了。她喜爱花草,犹爱月季,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地方的月季花,而他还是觉得,江南的月季花是最好看的,在雨中摇曳着绵绵长长的柔情,她还是那么好看的。
她的眼睛里,还住着一个十六岁的他,干嘛跟代汝说“对不起”,想说的明明是“拜托了”。
她就这么走了。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跟她说,想聊一聊晴雅,想问她你们和晴雅联系吗?你知道她整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你知道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苦的很么,不过我拜托了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关照她了呢。
可说了,又干什么呢。
他还想他们四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聚一聚呢,像年轻时那样,去海滩上,尽情疯,尽情跑,尽情笑。
而周馨若的背影只化成了一个点,方珺咽下一口眼泪。
一切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罢了。
回不去的,守不住的,所谓的挽留和狂妄,都是一场幻境。
无需再多言,岁月会知语。
方珺叹口气,是微笑的,有种释然感在血液里流淌,哪怕仍带着命运恩赐的苦涩。婚礼掀至高潮,欢快的音乐响起,宾客们开始跳舞,方珺遥遥地张望这一场属于鲜活的年轻的盛宴,遥遥地,折叠成一张平行的纸。
他在纸里打量江南,一面是长满青苔的石板,一面是高楼矗立的城市。
无论哪一面,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眨眨眼睛,就过了一辈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