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和她母亲的男朋友不应当是第一次听说吧,漫漫的岁月里,他们彼此为彼此守护了多少秘密,他们的小女儿在大学里中途退学,是人为还是天意呢?
命运啊。
蝶子瘫在办公座椅里,困在为生存而不得不守住的一方天地里,脑海里反复飘过这三个字,到底始终没有一滴泪水,她的泪早在大火里被炙烤干了。
别说去靠近他了,连想多打听一点他的消息都那么难,在单位里她也就跟付甜甜走得近,可付甜甜看上去并不愿意跟她多讲,也是啊,对一个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男人,多说上几句都是在浪费时间吧。
她说那个叫路璐的女人“没特色”,脱口而出时即后悔了,还好付甜甜没在意,一时的口头之快,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时对自己任性和孩子气的放纵,也是放纵给自己看的。
他又听不到,看不到。
而他下午要来了,来看她写的故事,写的他和她的故事,蝶子的思绪又在无意义的,自我憧憬的梦中变得饱满起来,好像他看了电影,能起到什么变化似的,他会到处寻找作者的下落?疯狂地施展开调查?即便把公司翻个底朝天,刮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宁愿不要三十万的奖金,也不肯公开自己名字的奇葩人士给拎出来?
她在潜意识里是希望他这么干的,可再感性的女人,在爱一个人视生命的时候,也能保留三分理智去捍卫理智。
在职场混迹多年,见多了明的暗的规则,明的暗的争斗,明哲保身的本领多少习得了一点,她要是不想让他找到她,他定是没办法的。而且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被欺负的一个人,他绝不会跟一个女人计较的,“作者不肯露面,那有她不肯露面的理由吧,别为难她了”,他肯定会这么考虑的。
至于公司里闲来时会八卦议论的同事,更不必在意,他们说一说,不过是无聊消遣罢了,说来说去,这三十万里也没有一个子能落到他们口袋里,他们说累了,就会把这事给忘了。
而她蝶子,永永远远的是一个无人关注的,职场上的中年小透明。
她拿出化妆包,从里面取出零零碎碎的试用装,有的是在网上定时抢来的新品试用,有的是在柜姐那死磨硬泡要来的,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其实她不会化很惊艳的妆,只会稍微描一下眉,涂点口红的日常妆容,于是她对着小镜子,缩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仔细而虔诚地反复练习化妆,虔诚到连口红怎么涂都不好看了,涂厚了显得妖艳,涂宽了,把嘴给画大了,只得涂了擦掉,擦掉重新涂,反反复复,折腾到嘴唇上的皮几近磨破。
可她仍打起精神不罢休,哎,这是要站到聚光灯下做新娘吗,又不是,不过是她自得其乐的一场梦罢了,至于么。出席这样的活动,代汝定是坐在第一排的,只有她看他的份,他又看不到她,即便他看到她,也认不出她,甚至可以说连这场梦都是不完整的。
至于么。
蝶子不管,梦本来就是做给自己看的,而完整,也是给自己交代的完整。
毕竟在她的人生旅途中,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付甜甜照例来到楼道里,点上一根烟,在酝酿给严谆清打电话要说什么的同时,她想到了赵奎。赵奎随舒昕怡走了,兼职体育老师也不做了。他不爱舒昕怡,但在暴风雨降临的时候,他选择了坚定地站在她的身旁,选择比爱更重要。
另一方面,他真的爱付甜甜吗,他才不爱呢,他只想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一下子,并没想过要陪她一辈子。
他们至始至终,都是付甜甜自以为是的占了上风。
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的心理往往是这样的:我想跟你玩玩,但你不能玩我,你最好还要对我死心塌地的,作为我的私有物。
这是付甜甜遭遇的第二个“心理落差”。
然后她想到了从前和那些男人的斡旋,算计来算计去的,包括没有算计,而是付出了一片痴情的洛飞,反正不管怎样,她在感情上又占到了什么便宜,得到了什么好处呢,到了小丑都是她自己。
她把香烟扔到地上,用脚在上面使劲碾了几下,毫不犹豫地拨下了严谆清的手机。
“喂,谆清。”她说了三个字,停住了,等严谆清发出哪怕不惊喜,也温柔的回应。
而他只是“唔”了一声,像一片树叶无缘无故地落到了地上。
付甜甜来气了,但她莫名的不敢动气,或者说她现在的情绪不允许她动气,努力调整了状态,道:“谆清,你现在在哪呢?”
“在睡觉。”
“和谁在睡觉?”
“睡觉还要和谁,自己呗。”
付甜甜竟笑了一下,笑得很拿捏,这自发冒出来的笑,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是对他没玩女人的欣慰,还是想跟他调情。可严谆清一声不吭,倒像在黑夜中躲在角落里监视她的笑似的,她在明处,他在暗处。
付甜甜轻轻地重新点上一根烟,故作欢喜道:“谆清,你晚上回来吗?”
“今天晚上,唔,到时再说吧,现在还不能定呢。”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如果说想挂掉电话的男人会给女人许多种暗示,那打哈欠也是其中的一种吧。
“那你在哪?我下班后去找你吧!”付甜甜假装不懂这种暗示。
“我晚上还有个应酬,你来……”
在严谆清说出“你来了不方便”“你来干什么”等等话之前,付甜甜打断他道:“要是你想找个人帮你挡酒,我最合适呀;要是你想找人送你回家,我也最合适呀。”
“最合适”在哪呢,她不知道,只有他知道是不是“最合适”。
依然是貌似很长的沉默,严谆清大概想明白了,道:“那你来吧,我给你发地址。”
他这口气,真把她当成了随意使唤的佣人,她就这样低到了尘埃里。
电话挂了,是他先挂的,有个合理的解释:他要给她发信息,刚才他不是说了么;也有个不合理的感觉:他想一脚把她踢了,从冷暴力开始。
烟燃尽了,一口也没有抽,刚才是不敢抽,怕他听到她抽烟的声音,连隔着听筒抽烟也畏畏惧惧了,已经谨慎到如此小心翼翼了么,到底是为什么?付甜甜开始嘲笑自己,自信呢?经验呢?勇气呢?和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心境呢?
都去哪了?
然而和如此复杂的情绪同时跳出来的,是一系列琐碎的思考:晚上穿什么去?戴什么首饰?头发要弄吗?化什么妆?背什么价位的包?
也许明显是现实的琐碎更真实,更愿意让人去消耗精力,“他们之间到底变成了什么关系”,这个太费脑子的意识问题像输了比赛的运动员,很快退出了赛场,于是她便全心全意地研究起为了一个男人的悦己者容。
假如她的面前有面镜子,此刻付甜甜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应该就跟旧社会时感受到“人老珠黄”开始逼近的舞女似的,想快点“老大嫁作商人妇”了,再去寻找其他的“饭票”,没有动力了,这人就跟突然想穿了似的,倦了,累了,能保证下一个比现在的就好么,不见得。
在迫切的嫁人心理面前,低到尘埃里,却也能开出希望的花,毕竟他还是让她靠近的,靠近了就会发生可能性,对此,她倒是有自信的。不是有位作家说么,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含在这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是哪位作家说的?不记得了,不过也无所谓,他们已过了她需要包装自己来跟他斗智斗勇的阶段了,眼下是她要用自己为他而做的实际行动来感化他。
这么想着,她在现实的思考中又加上了两条:去药店买醒酒药和回家换衣服时记得拿避孕套。
但“避孕套”三个字跳出来时,她不由地给了自己几声尬笑,兜兜转转,还是得靠这一招。
想到这一招,她即想家了,父母正在干嘛呢,打个电话问问吧。
打的是父亲的手机,父亲接起来,一如往常的意外和惊喜,从喊“甜甜”的名字时就情绪高涨,搞得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女儿一样。
父亲的反应越热,付甜甜的心情越低,那个透明辽阔的故乡,和她眼下浑浊污秽的生活形成了强烈反差。有一个冲动想逃回家乡去,不过也只是冲动而已,无法兑现的冲动,和酒精、尼古丁的作用差不多,只能麻痹神经。
父亲说了很多家乡的事,无非是哪个亲戚过世了;哪个亲戚家的女儿出嫁了;哪个亲戚已经八十岁了,付甜甜感叹:呀,这么大岁数了啊;邻居家的猫生了两窝小猫,他们领养了一只,付甜甜问小猫可爱吗,她父亲说等会给她发照片;天气太热,他们中午没食欲,煮了大米粥,炒了咸菜毛豆,腌了香菜白萝卜,又脆又香,好吃着呢,付甜甜说你们要加强营养啊,想吃什么就买,别省,然后问她妈去哪了。
她父亲道:“帮别人带小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