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只好靠埋头钻研棋艺去排遣,从乐观的角度看,棋技日益精进。即使在同一个社团,双方也不会制造任何机会去对弈,而是各自困在自己的小星球中,小心翼翼并行下去确保着轨道绝不相交。
但在听见关于她的任何议论时,男生还是忍不住会竖起耳朵,努力搜刮多一点与之相关的只言片语。
最在意的当然还是那所谓的“喜欢的人”,究竟真实存在还是委婉借口?
那个幸运的人,如果并非虚构,他是谁?
丁零所听过的最离谱的传闻是“韩一一的男友在东锦职高”,重点中学尖子生与职校帅气少年的巨大反差,虽说老套,但仍有其经久不衰的生命力,因此传得最如火如荼的也是这个。
男生禁不住好奇心,在某个周五的社团活动结束后,尾随着韩一一离开。如果真有男友,那么结束五天不能出校的住宿生活后应该立刻就会赶赴鹊桥相会吧?
只是好奇,不是猥琐的跟踪。一路都如此这般地强行说服自己。
最后女生拐进了一个小区,跟在后面的男生有点失望,原来乖乖女的课后活动就是直接回家。
想打道回府,突然觉得不对劲。女生并没有进入楼内,而是走到小径尽头,踩进草坪,面对环绕小区的铁制栅栏停下来,最后驻足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点。
有那么一瞬间,丁零浑身冒出冷汗,以为自己暴露了。
但定下神才发现,女生是在朝栅栏外马路对面的一团嘈杂的人群张望,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男生推了推眼镜,看清那团人统一身着黑色制服,再仔细看,还都背着统一的书包。学生?回忆这条路上的学校,只有……
东锦职高?
怎么可能!
更奇怪的是韩一一现在的所作所为,绝对算是偷窥吧?
丁零彻底迷茫了。“跟踪狂”跟踪了“偷窥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丁零最大的毛病,是每当思绪电光石火,行动就会变得迟缓。所以截止到韩一一猛然回身,他也没及时找到个藏身之所,于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对方视野中央。
同样地,韩一一落寞得令人揪心的神情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丁零的视野中央。
女生困惑地微蹙了眉:“丁零你、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面无血色地随口扯谎:“我我我我家住……住这个小区……在……门口看见你,呵呵,觉得你有点怪怪的,就跟来看看。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承认是从学校一直跟踪到此。
韩一一没有怀疑,笑了笑:“是啊,是很奇怪吧?”
“……”
没等男生发问,她就主动展开了解释,抬手指指自己身后:“我以前的男友在这里读书。”
“以前?”
“初三时。他不太用功,但人品是绝对的好。我一直,非常非常认真地,喜欢着他。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那为什么……”
女生在花坛外沿坐下,沉默许久。
“中考后他进了东高,我进了阳明,忽然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中间出现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维持下去,最后他提出我们暂时分开,等到三年后他实现理想考上一类本科再谈复合,在那之前他不想见我。然而不久,我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在普遍缺乏高目标的环境中,放弃奋斗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想强迫他为我改变,只想挽回这份感情,可是,他一面死撑着自尊拒我于千里之外,一面沉迷于玩乐越陷越深。”
当初的约定……
--我不只是为你而去努力,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就请等我三年。
--分开只是暂时的,那之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能理解,一个正常人的惰性。
拼尽全力付出无穷代价争取来的幸福是什么样?不到终局你无法想象。
镜花水月的幸福终究比不过及时行乐的诱惑。雄心壮志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结果,没有被空间分开的我们,被时间分开了。即使这样,我……依然喜欢着他,失去了希望也喜欢着,无论现在或者将来和其他什么人交往,也还是喜欢着。最最喜欢的人……”
初恋。
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但是我,不甘心,没骨气。
胸口好痛。痛感很快又从胸口蔓延向早已麻木的全身。伴随着的还有泛上来的冲动。男生上前半步,拖着女生的胳膊把她从花坛上拎起来:“醒一醒,醒醒吧。”
我喜欢你。
如果对方也同样喜欢你,绝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妥协放弃。
为了喜欢的人上天入地,拿出所有的勇气和毅力,像你一样,哪怕绝望,像我一样,哪怕从来无望。
虽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得到幸福,但喜欢你的人,只有我。
韩一一抬起头,没有想象中的泪流满面,只是一张消沉的脸。丁零却反而鼻子发酸。
男生被自己上涌的情绪惊住,迅速松开女生的胳膊逃离现场。怕多待一秒,会丢脸地在她面前哭出来。但最后没有哭,只是跑出很远才逐渐恢复知觉。
握过女生胳膊的手,从掌心开始发烫,那热度像滴进清水的墨汁,肆意洇开,流向哪里,哪里就针刺一般微疼。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绝不会听麦芒怂恿去向韩一一告白。应该不动声色地与她渐渐亲近,以朋友的身份去了解她保护她和安慰她,那样也许会顺利得多。
“根本不是这样!”帮倒忙的军师又发话了,“什么‘渐渐’哦,靠你闷骚着‘渐渐’,一年都过去了还没和一一说上话。”说的倒是事实。
“可也总比现在这种近不得身的尴尬感觉要好吧?”
“你懂什么呀?现在你应该感到无比幸运才是。最近一一偷瞄你的次数变多了哦。”
“真不知你那个次数是怎么统计的。”
“观察呗。骗你干吗?一一虽然有时比较彪悍有时比较冰山,但由始至终心都软得不得了,伤害了别人会一直内疚不安,心系对方一举一动,努力寻找机会弥补。有好几次啦,女生们议论到你,一一总是卖力地数你的优点、为缺点辩解。”
原来是被视为弱势群体而备受关怀,丁零不禁苦笑。
不过值得感动,她自己有那么沉重的烦恼,却还在担心着别人的得失与喜忧。外表的冷血和内里的温柔中和,形成一个特殊的存在。
从她那里沾染来的那点悲伤,并不是激烈得刻骨,只像一眼泉,注进心室深处,经年累月地渗出,消磨着人的理智。
也许没那么矫情,也许韩一一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惆怅,还谈不上悲伤。
自己作为一介男生比她更敏感脆弱。
从没见她哭过,有时真希望她痛快地大哭,像别的女孩一样撒娇,赌气,任性,那样倒好。
男生沉浸在数不尽的假设中,起初并没认真听进麦芒第一遍的交待,等到回过神将那些断续的字词连贯起来,惊得连座椅都险些翻倒。
“我下个学期要转学去别的学校了,所以一一就交给你了哦。”
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丁零认为,韩一一之所以还能快乐地生活没有彻底消沉,很大程度上是元气治愈系火星小天使麦芒的功劳。
交给我?怎么可能?
心里翻滚起燥热,仅仅是因为夏天来临了吗?
然而这个夏天并没有积极地以浪漫回应人心的沸腾。
领完期末考试成绩单之后大家都作鸟兽散,丁零没能再遇见韩一一。暑期实践也因为没有人与他同一社区而显得索然寡味。
假期临近尾声时,106岁的太祖母寿终正寝,全家大张旗鼓地忙着筹备白喜事,一时间似乎周遭到处都弥散着焚纸燃香的烟味,人像进了闷罐,喘不过气。
丁零第一次体会到,丧葬是折磨生者的仪式。
亲人在世时应该好好珍惜,离世后就应去繁就简,让逝者洒脱轻松地乘风归去。怀着这样的心思,丁零躬身拜了拜,将最后一炷香插进香炉,结束了一个“够呛”的假期。
本应立刻就随浩浩荡荡的亲友大部队离开墓园,却受了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故意落在队尾,于是丁零在人群即将散尽时,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的哭腔。
“你走啊--”
丁零转过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处,两个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面向自己的那个女生在推搡背对自己的那个女生,后者毫无反击。
堂姐注意到丁零没有跟上,退了回来问:“怎么啦?”
男生用下巴点了点喧哗声源:“那边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与此同时,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看他--”
丁零有点反感这种哭天抢地的戏码,可奇怪的是围在墓碑边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学生模样--竟没有一个去劝架。警报般的高声哭嚷也只有那一个声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没什么动静,像个布偶。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张俗气的浓妆脸,泪水纵横,黑色的眼线与睫毛膏在眼圈周围晕开,这时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装束与环境极不协调,周围其余人也多半奇装异服环佩叮当,唯独布偶小姐一袭黑色连衣裙。原来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觉得浓妆者夸张的哭喊显得很假,她的悲伤让人无法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