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城,缙候府。
缙候武越坐在高堂上,两手各握一张绢黄信纸,双目狭蹙。
连日来他过的并不舒心,甚至可以用闹心来形容,临水攻势不顺,孙云浪祝烽火被武天秀请出山,小小的一个变数都可能影响整盘棋局。东南面的尉迟镜开始动作,夏凉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楚商羽能否破掉临水是这场战争的关键所在。
当初他也想过让慕北陵去啃临水这块硬骨头,以武天秀和都仲景的见识,宁愿放弃壁赤也绝不会放弃临水,不仅因为临水是西夜第二富饶大城,更因为临水对于武家而言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嫡子监国,庶子远候,外戚以城圈养,武家百年来枝叶繁茂,所有有关联的皇亲国戚几乎都安居在临水,所以除了龙椅上的那位,临水就是王室武姓在西夜的第二个家,武天秀不会坐视他们不理。
更何况一旦攻破临水,获得这些外戚的支持,对以后谋权篡位更有利。
所以武越才会在楚商羽进攻受阻时,发信要求慕北陵北上朝城,借以减轻楚商羽的压力。
然而现在看来事情似乎也正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
密信一封署名壁赤大通商会,另一封则只有内容,没有留下署名。
大通商会管事上报慕北陵安排婢女青衣进入商会,以及破军旗开拔北上之事,另一封信上则只有寥寥几字,“云浪烽火卒”!
武越很清楚这几个字意味则什么,慕北陵与孙云浪祝烽火对垒,结果是二位老将战死沙场,西夜两位最重要的大将身死,不说朝国震荡,至少也会产生不小的连带效应。
慕北陵起兵时曾明言为了营救二位老将军,武天秀的一记昏招不仅断送二人性命,还让那个远在壁赤的男子变成这盘棋最大的变数,他手握东南大军通往朝城的咽喉要道,若是这个时候弃城,要不了几日高传和尉迟镜就会会师朝城,接下来刚刚到手的临水说不定就会物归原主。然后是尚城,最后是扶苏,这场战争便会以失败告终。
而那个男人会不会因为万念俱灰而大闹西夜,就算攻进朝城,他还会不会遵守当初的盟约,尊自己为主。
武越感觉虽然正走在预定道路上,但前路几何,却越来越模糊。
“武天秀啊,你就不能再忍忍?哪怕等我攻下临水再调走孙云浪和祝烽火也好啊。”
武越叹息不已,暗地里早将那个名义上的皇兄骂的体无完肤。
武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轻唤声:“老翁。”
一佝偻起后背,头戴大斗笠的老人从门外进来,恭谨站在堂下。
武越说道:“襄砚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老翁扯着公鸭般的嗓音回道:“禀殿下,万事准备妥当,只等姻娅小姐和夏玲回城就开始动手。”
武越点点头,想了想,道:“发信给齐国公,让他准备进攻徽城,记住,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小心王陵里面的人。”
老翁面无表情转身下去,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还有,扶苏的行动暂时取消,这段时间暂时不要招惹慕北陵,这头冢虎要是发起疯来,可能比武天秀还能对付。”
老翁顿了顿,没多说话,闪身离开。
武越长吐口气,站起身,捻起两封密信提至烛火上,火焰彭的燃起,信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蓟城,大将军府中庭,一棵黄兰树下。
留着垂胸白须的尉迟镜端坐在梨花太师椅上,没有摇晃椅子,面色铁灰。高传与之对坐,紧抿嘴唇,眼神不停闪动。旁边站着个轻甲伺斥候。
尉迟镜沉吟良久,虎目陡厉,说道:“情况可是属实?云浪大将军和烽火大将军死于伏龙脉?”
高传竖耳谨听,似乎也想再确认。
斥候抱拳回道:“禀大将军,属下看得真真切切,二位大将军确实已经战死,就葬在伏龙脉最高的丘顶上。”
尉迟镜长吐口气,仿佛全身力气被一抽而空,瘫软在椅子上,“可悲啊,可悲啊,二位将军为西夜征战一生,没想到老来竟落得这个下场,大王不公,大王不公啊。”
高传小心翼翼提醒道:“老将军慎言。”
尉迟镜猛的挺直身子,斜视中年将军,斥道:“怎么?老夫连句心里话都不能说了?孙云浪祝烽火何人,不用老夫说吧,都是三朝老城,可惜大王听信谗言,任用佞臣,残害忠良,若非先王有恩于老夫,这朝城,失了也就失了。”
高传冷道:“老将军,末将只当没听见刚才这番话,还请老将军慎而言行。”
尉迟镜嗤道:“高传,你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和都仲景的关系,都说虎毒不食子,老夫记得烽火大将军还是你的老师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也真敢做啊。”
高传被说的面红耳赤。
尉迟镜为人向来刚正不阿,是西夜将领中鲜有的一股清流,又仗着资历甚老,谁都不放在眼里,在高传这些后起将领眼中,大有倚老卖老之嫌。奈何老头又手握重兵,是个实打实的权将,所以不管他怎么说,都没人敢去触其霉头,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也不敢。
高传气的两手发抖。
尉迟镜却是不依不饶,说道:“怎么?被老夫说中了?不高兴?告诉你,就算他都仲景现在在这,老夫也要骂他个狗血淋头,之前慕北陵的事也就算了,若不是他从中挑唆,西夜何遭此难,以慕北陵之才,再撑西夜百年绰绰有余,哼,一丘之貉,说的便是你们这一群人。”
高传强压不满,艰难扯出苦笑,道:“老将军,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已经晚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解朝城之危吧。”
尉迟镜不满道:“还想个屁,大军想去朝城,必经壁赤,要是拿不下壁赤,说什么都是废话。”
这个长须及胸的老人骂起人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老夫知道你麾下至少还有十万人马,怎样?敢不敢去把丢了的面子找回来?”
高传苦道:“老将军又不是不知,眼下壁赤的守军装备暴雨梨花,那东西威力甚大,强攻恐怕行不通啊。”
尉迟镜陡然翻脸,破空大骂道:“你妈那个巴子的,现在知道暴雨梨花不好对付了?当初你小子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把那东西一起带走?”
深吸几口气,强压怒意,翻掌拍在案几上,又道:“娘的,现在守壁赤的肯定是林钩,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下阴使绊子的鬼点子多的是,又被他拿到暴雨梨花,现在只求他们还没完全掌控那东西。”
高传小心翼翼说道:“老将军,就算他们掌握暴雨梨花,不过梨花针已经所剩不多,应该没什么大碍,您也知道我这点家底,你看。”
尉迟镜挥手打断他的话,呛道:“老夫帮你可以,但是要你的人做炮灰,明日大军开拔,你在前面攻城,老夫给你压阵,时机成熟的话自会助你。”
高传嘴角狠狠抽搐,却不敢再多出一言,生怕惹恼这位性子火爆的老将军,“好,就听老将军的。”
朝城,西鸾殿。
武天秀转起竹简扔到玉阶上,拍案暴起。殿下群臣战战兢兢,垂面不已,生怕怒火烧到自己面前。
从上朝到现在,这已经是武天第三次发火,饶是镇定如都仲景这样的心腹大臣,冷汗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孙云浪祝烽火战死!谁给孤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三万禁军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孤养的是三万头猪吗?啊?”武天秀怒气冲冲踏下玉阶,走到群臣中间,伸手转起一人领口,吼道:“余贵,余统领,你给孤说说,孤每年给你大把大把的银两,你就给孤养了这么些蠢货出来吗?”
禁军统领余贵吓得眼泪横飞,“噗通”跪倒在地不住告饶:“大王,下臣有罪,下臣有罪。”
他本就是靠着和都仲景沾亲带故的关系才坐上禁军统领之职,要武没武,要才没才,这些年若不是靠着詹陨之流强撑门面,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事端。
“废物。”
武天秀抬脚踹去,甩起长袍原地转上一圈,喝道:“怎么啦?都哑巴了?现在该怎么办?谁他妈能告诉孤现在该怎么办?”良好的王室修养也忍不住爆出粗口。
众臣默不作声。
武天秀视线依次扫过,被他目光笼罩的大臣纷纷夹首在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都仲景硬着头皮站出班列,执玉笺叩道:“大王,孙云浪和祝烽火摆明对大王有二心,否则凭他二人的本事,区区慕北陵何在话下,老臣以为是大王天恩促使,才让二人死于沙场,免于将来倒戈一击之痛。”
众人连连附议。
武天秀早已失了章法,听他如此一说,不住点头道:“对,老师说的没错,定是老天开眼,收了那两个老匹夫,这是我西夜之幸,西夜之幸。”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一句话甚至已经声若蚊蝇。
“老师,你是帝师,又是大医官,以你的才智定有破解之法,对吧。”
都仲景暗暗抬袖擦拭额头冷汗,想了好久飞,方才颤声禀道:“大王,为今之计只有急招尉迟老将军引军入朝,另外北疆的南元大军虽与我军对峙,但依老臣看来郑王并无真正出战之心,可急命栗飞将军引军回朝,加固城防。如此料他慕北陵有三头六臂,也只能望洋兴叹。”
毫无主见的武天秀当即一一应允,当堂写下诏令,一发蓟城,命尉迟镜高传火速领兵来救,二发北疆,命栗飞放弃边关,飞马援朝。
与此同时,朝会还未结束时,一记快马从临水东门疾驰而出,兵部尚书夏亭狼狈坐于马上,疲于奔命。
临水,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