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左看看阁楼,右看看廊桥,感情水天一秀说的不是阁楼名字,而是廊桥的名字。
婢女沐婉看出他的疑惑,抬手拭去眼角泪花,抽泣几下,解释道:“那座桥的名字叫水天一秀,每年初春的时候澜江水量充沛,河道里会升起很浓的水雾,然后要是站在远处河道往西边看,会感觉河里的水是在往天上流,漂亮得很,所以这座桥就被取名水天一秀。”
慕北陵诧异道:“你知道的不少嘛。”
沐婉吐了吐香丁小舌,带路往旁边阁楼的门口走去。
从阁楼外面看倒不觉的什么,等走进里面,才感觉到这个地方的大,或者说是古朴奢华,门内是条一眼能看到尽头的宽阔走廊,宽逾五丈,猩红的粘毛绒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尽头,走廊两边挂满各式各样的帛画,都是用白纸做底,锦帛作画,透明晶石做面,镶以沉香木圈制的边框,小的帛画有三尺见方,大的则有一人之高,走廊尽头那副几乎铺面整个墙面,是副巍峨山河图。
走廊顶端四十八根正梁相互交错,每个交错点上都吊根金丝玉履编制的长绳,挂着大红灯笼,一眼看到头,蔚为壮观。
慕北陵暗暗咂舌,此等工程需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啊。
沿着走廊往前走,慕北陵细细观赏每一副帛画,发现这些画有的是用织好的锦帛做成,也有直接用蚕丝制成,描绘出一幅幅美轮美奂的人物场景,特别是那些用蚕丝制成的帛画,蚕丝比头发丝还细,通体温润玉泽,画面惟妙惟肖,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
慕北陵停在一副半人高的帛画前,画上呈现的正好是粟米海的景象,一条碎石官道,三两驾马车,然后就是金黄叠浪的粟米海,尽头有西下夕阳,霞光漫天。只站在画前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喷香粟米气息,以及微风拂面之景。
沐婉在旁介绍道:“这幅画是五年前一位名叫陆阳锦织大师做的画,画成之日连道台王大人都惊动了。”也许知道言语有失,沐婉赶忙闭口,她口中那个王大人恰好在新任主子破城时身先士卒。
慕北陵佯装没听见,仔细盯着画。
这条走廊除了粟米海帛画以外,就属尽头墙面上的山河图最引人注目,宽五丈,高三丈,整面墙都是魏巍山水,慕北陵没看出画上画的到底是那方山水,有点像扶苏,又有点像壁赤,但都差了一点。
问沐婉知不知道画上是那方山水,沐婉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幅画打她有记忆的时候就在这里。
慕北陵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爷爷辈奶奶辈或许都不知道的东西,问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说不去。
山水图的右下角有署名,只写了“清明”二字,既无题词也无注解,让人很难想象作画人到底抱着什么心态完成如此恢弘的画卷。
走完全程大概花费两炷香的时间,从山水图前走开后,婢女沐婉开始如数家珍说道:“这座阁楼拢共分三层,我们现在走的这层是专门用来展示的,中间那有个楼梯,可以上到二楼。”
婢女深处葱白玉指指向走廊中间,“一楼的画都不卖,二楼是个交易市场,也有一些兴致好的大师会现场作画,当场拍卖,以前奴婢恰巧碰见过一位大师的画拍出五万两银子。”
慕北陵“哦?”了一声,五万两银子,确实不少。
婢女自顾自继续说:“三楼是绣娘们住的地方,这桌阁楼的主人也住在那里,二楼和三楼有专人把守,一般不允许人擅自上去。”
说到这里,婢女犹豫了一下,偷看男子的表情。
慕北陵想了没想,“那就不上去。”
婢女沐婉如释重负悄悄吐了口气,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人真要上去的话,兴许没人拦得住,只是后果……婢女不敢想象。
沿着走廊中间的木楼梯上到二楼,二楼和一楼一样,也是一条宽阔长廊,与一楼不同的是,二楼的长廊两侧虽然也挂帛画,但零零散散设了很多摊位,每个摊位后都有人执守,各个摊子上都摆着堆成小山的帛画,供人挑选。
此时已经黄昏,廊上依然有穿着得体的富人买画,对于这些油头粉面的土财主,慕北陵很是不屑,明明屁都不懂,非要不懂装懂的仔细观摩挑选,估计九成人都不知道买的画的寒意。
想到这里慕北陵不由自嘲一笑,其实和这些人比起来,自己也不遑多让。
随意走走看看,摊位上的帛画有好有坏,大体无法一楼的精致程度比较。这里不仅有帛画,还有各色锦缎织金,鎏金丝的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镶七彩宝珠的青缎掐花对襟,还有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等一些平常难以见到的华贵服侍,只是那价格也贵的惊人,慕北陵偷偷看了件孔雀纹锦衣的价格,竟然卖到三万三千两。估计西夜的老百姓超过九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婢女沐婉蹦蹦跳跳在前引路,路过一个稍稍熟悉点的摊位就会滔滔不绝讲述一番,显然已经把先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
“将军,这件狐裘儿袍最适合冬天穿啦,用的是咱们本地的锦帛做内衬,外面的狐毛应该是从漠北那边运过来的,可暴乱哩。”
“将军,将军快来看,这里有件金丝内衬,这衣服可是咱们这个地方产的最好,将军长年穿战铠,如果用这个做内衬的话,保证比现在舒服的多。”
“呀,今天连凤麟尾裙都有,嘻嘻,将军,买一件送给夫人呗,夫人一定特别高兴。”
慕北陵望着女子兴致勃勃的模样,心情稍稍缓和,这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样子。
不过慕北陵也知道,这个样子的沐婉,就像流隼掠过天际,惊鸿一瞥而已。
沐婉凑上前,手指那件凤麟围裙,露出天真笑脸。
慕北陵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夫人已经去世了。”
沐婉一愣,抬手掩嘴,连道“对不起”。
长廊南面尽头的第一个摊位前,站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中年人穿着件绣花牡丹锦袍,要不是下巴上一戳小胡子,难辨男女。
中年人手中拿着件金丝玉履衣,看上去颇为精致,最独到的是衣服胸口上镶嵌颗巴掌大小的光滑石片,黑不溜秋,和金丝玉缕显得格格不入。但凭慕北陵的目力很容易看出石片可有密密麻麻的纂文,那种字体不像是东州上盛行的文字。
中年人满头大汗,右手死拽着衣袖不放,正和摊位后面翘着二郎腿的八字胡青年讨价还价。
“你脑子让浆糊糊住啦?这么件破衣服要价五万?有没有搞错,老爷我今天心情好,给你两千两,买了。”
中年人喊得面不红气不喘,五万的卖价直接砍到比一层还低。
八字胡青年看白痴样瞄了眼中年人,“五万,少一个子也不卖。”
中年人不打算放弃,“这样,我再给你加两千,四千,怎么样?”比出四根手指。
八字胡青年讥笑道:“四千?行啊,我把这颗石片拆下来,三千买你都行。”青年明显想指着石片赚钱。
东州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不乏有人突然在某处深山或者湍急水流边找到某样东西,然后突然明悟,成为一方修武者或者方士,这种传说不少。所以一些大家族的人特别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到有怪异纹路的假山渠石,小到放到黑暗中能发光的指甲碧玉,只要觉得稀奇的东西,都收藏。
穿着牡丹锦袍的中年人明显是看上石片,八字胡青年也明显抓住他这个命脉,所以才敢明目张胆漫天要价。
奸商。
这是慕北陵完全看清楚石片后,给青年下的定论。石片上的纹路哪里是稀奇的纂文,分明就是被人特意刻上去,再由特殊手段覆盖打磨而成。
当然,慕北陵不会无聊到随意断人财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似那种烂好人他不惜的做,也不会做。
婢女沐婉见中年人和八字胡青年争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多看几眼金丝玉缕,小声嘀咕一句:“这么贵。”
慕北陵轻声唤道:“走了。”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沐婉赶紧跟上。
身后,中年人的八字胡青年还在争吵。
慕北陵估摸着自己的话那两人听不见后,才轻声说道:是不是觉得那件衣服贵的离谱?”
婢女点点头,“那件衣服撑死也就两千两,而且质地还不好,要我说啊最多一千两,多一个子都不买。”
慕北陵笑道:“穷人家只买对的东西,同样一样东西哪怕少一个铜板,他们也会选择便宜的,这叫踏踏实实过日子。而富人家只买贵的东西,同样的东西你翻番卖,他们会觉得贵的比便宜的好,这叫做。”
慕北陵不吝言辞,继续道:“看见衣服上的石片没?”
婢女茫然点头。
“就是那个石片让他觉得那件衣服不俗,其实在我看来就是块普通石片稍微加工而已,他这个叫奸,做生意抓住这些人的心理,也算是他的本事,所以才有无奸不商一说,要是成交了,那个胖子高兴,卖家也赚得钵满盆盈,这叫各取所需,懂么?”
婢女听得头大如斗,不过还是下意识点头。
慕北陵放缓脚步,看着婢女低头暗自斟酌的样子,眼中忽然露出抹玩味,“就像你和我,各取所需,不过你要的,我不一定能给你,我要的,你也绝对给不了。”
婢女浑身一震。
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一点就透。
几人再随意逛了逛,慕北陵终究没有登上三楼的楼梯,那两个腰间别着玉鞘宝刀的守门人,从头到尾如临大敌盯着他们,特别是武蛮。
楼梯口,慕北陵抻了个懒腰,伸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本打算买点什么,只是这里的东西,不入法眼。
“时间不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