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台衙门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国子监祭酒左濮前左寺卢,这位须眉垂直颧骨的甲子老人,是宫中唯一没有被阉割,但隶属阉奴的从四品官员,掌管黄紫朝事,祭天道文,以及内禁礼仪的阉奴头子,手下掌管宫中近半数阉奴。
慕北陵不清楚这个本该出现在宫中祖殿和祭天寺的阉奴头子怎么会突然出现临水,而更令他惊奇的是,左濮前前脚刚踏进门槛,那位神秘的斗篷佝偻老人接踵而至,两个人就像是约好的一样。
垂眉左濮前伸手取下遮在头上的斗笠,露出风尘仆仆的面庞,走近朱红的雕龙大理石八仙桌旁,躬身行礼:“老奴来迟,让殿下就等,还望殿下赎罪。”
斗篷佝偻老人不声不响走到武越身后,和楚商羽一左一右守护在侧。
武越指了指正对面的梨花木椅,笑道:“左卿能涉险来临水,孤已经感激不仅,来,快入座。”
左濮前二度施礼后,拉开梨花木椅,稳稳坐下。
守候在旁的婢女替三人依次斟酒,随后恭谨退至旁侧。
武越举杯敬道:“来,事出匆忙,只能略备薄酒,还望北陵和左卿莫嫌怠慢。”
慕北陵左濮前齐道:“属下岂敢。”
仰头饮酒。
左濮前放下双耳酒樽,抹了把嘴角边挂着的酒渍,眯眼笑问道:“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慕北陵,慕将军吧,将军大名如雷贯耳,老奴虽长年身居内宫,也时常听人说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真是年轻有为啊。”
慕北陵陪笑道:“左大人过谦了,北陵不过一介粗人,有幸得到大王赏识,建了点蝇头小功而已,比起左大人简直就是萤火皓月,不可同日而语。”
左濮前说他是第一次见自己,慕北陵却对这个精于诡谋的垂眉老人颇为熟悉,当初跟随孙云浪第一次入朝时,那个替都仲景执华盖的阉奴头子正是左濮前。孙云浪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宫中除了都仲景,酒叔这位阉奴头子心机最深。
禁宫中本是拒绝男儿身的男子入内,历朝历代无论是阉奴还是阉奴头子,必须净身后才能入宫,左濮前也不知道使得什么障眼法,竟然让武天秀默认这个“男人”长年待在禁宫,还委以国子监祭酒这等重要职位。
他原以为左濮前是都仲景的人,但是孙云浪很明确告诉他左濮前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当然,如果真要挑个人的话,那就应该是已故的先王,孙云浪说先王在时,左濮前也和他一样,属于西夜武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弃武从文,成了没净身的阉奴头子。
武越压压手笑道:“你们二位就不用互相推崇了吧,再吹下去就要天亮咯。”武越自己给自己添了杯酒,问道:“朝城现在局势如何?”
慕北陵不动声色暗暗咂舌,感情这阉奴头子真是武越在朝城的细作,要是这样的话,朝城就真危在旦夕了。他本来还想攻朝城是件麻烦事,现在多了这么个内应,便是事半功倍啊。
奸臣乱国,阉奴生事。
自古就不缺乏。
左濮前从袖笼中掏出张叠好的纸笺,展开放在桌上,纸笺上横七竖八勾出出一副朝城草图,然后不少地方有用朱笔加以标注,左濮前指着草图说道:“这是下官临来前描出的城防草图,殿下请看,南元大军已经抵达朝城,就驻扎在朝城的广德门,成武门之间,在临水通往朝城的必经之路上,栗飞将军的十万大军驻扎在宣同门,壁赤通往朝城的必经路上,还有大概十万禁军则守在朝城各地。”
左濮前说完后,起身将信笺递于武越,武越细看片刻,又递给慕北陵。
武越皱眉细算:“南元郑王此次出动十七万大军援朝,加上栗飞的十万和十万禁军,军力就超过三十七万,商羽现在手上大概有八万左右的人马,北陵你……”
慕北陵接口道:“末将此次共调集军队十五万。”
武越点头,“八万加上十五万,也才区区二十三万,整整差了朝城十二万之数。商羽的八万人马可以暂时拖住南元十七万大军,但是拖的时间绝对超不过两天,北陵的人数倒是占优势,可以解决掉栗飞的十万大军,不过一旦禁军向宣同门补足的话,胜负之数就在五五之间。”
慕北陵举杯暗咂两口,忽然想起当日皇甫方士对南元郑王的一番分析,犹豫了两下,问道:“大王对南元郑王可是熟悉?”
武越面露疑惑。
慕北陵不做保留道:“据说南元郑王素来贪婪,武天秀此次请动郑王出兵西夜,势必付出不菲的代价,末将以为南元历代有意西夜东北的陇源城,兴许武天秀正是以陇源作为报酬,许给郑王。”
慕北陵冷笑道:“武天秀能发国书给郑王,大王作为即将登基的西夜大王,何尝不能也给郑王去书一封,报酬比他武天秀给的还多,不求郑王倒戈一击,只需要他按兵不动即可。”
须眉垂直颧骨的左濮前插口道:“送国书一事老奴也略有耳闻,只不过此事被列为朝中机密,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这几个人口风紧的很,老奴曾想办法打听,却不得一二。”
武越狭眉细长,微微掬起,想了想说道:“北陵之言不可说不算条出路,不过即是国书,就须得沓国玺宝印,否则放眼天下也不会被别人承认,孤而今自立为王,国玺国号尚未定论,如何能仓皇发号国书,今后传出去岂非被人笑掉大牙。”
慕北陵表面告道“是末将欠缺考虑”,心底却鄙视不已,真他妈驴草的,你他娘还真打算给自己立贞洁牌坊,举兵窃国之事怎么就不怕被人笑掉大牙,现在倒好,已经蹲在茅坑让你拉屎,你害怕屎粘裤子,早他妈干嘛去了。
武越朝左濮前举了举杯,“左卿一直在朝城共事,可有良策?”
左濮前偷偷瞄了眼慕北陵,见他只顾夹菜抿酒,迟疑一下,双手举起酒杯向武越还礼,道:“下官曾经有幸做过几年武将,深知背水一战乃兵家大忌,如今朝城兵力超殿下十二万之巨,强攻固然不可取,且武天秀做困兽之斗,战斗力远非寻常可比,既然如此,只能智取。”
左濮前左右思量,光洁眉头紧锁,忽然眼前一亮,伸出手指在酒樽里沾上酒液,于桌上写下个“困”字。
兴许是想要好好思考一番这个字的含义,武越不急不缓伸出顶端镂空的竹筷,夹了口摆在最面前的晶莹剔透鱼肉含在嘴里,入口即化。说起蚕丝珍珠鱼就不得不提起城里那条百年不涸的澜江,坐拥天时地利的临水人比号称西夜第一粮仓的襄砚人会过日子。
澜江的水比起艮水,水流速度要缓的多,而且水质比艮水好上百倍,有人曾经沿着澜江往源头走,接过被拦在临水和尚城的交界处,据说那处已经没路,是一处险之又险的天涧,天河倒挂样的瀑布从天而降,砸在比半个临水城还大的湖里,湖里的水青蓝幽绿,虾鱼成群结队,然后顺着澜江游到临水。
丝蚕珍珠鱼这道菜最重要的材料“神仙板”就出自澜江,和飞罗鱼一样,神仙板在水里数量极少,成熟的神仙板最长也超不过一只手掌,而且只有每年开春时节,迎春雷响过三声后,这种鱼才会出现,等到迎春雷响过第七声后,鱼就会消失。
神仙板通体晶莹透明,无骨无刺,临水人会将整条鱼压成肉泥,然后捏成珍珠大小加以蒸煮,辅以可以食用的上等老蚕丝。这道菜在西夜乃至整个东州都赫赫有名。当然,价格也是赫赫有名,平常一盘丝蚕珍珠鱼能卖到一千两银子,越往后价格越贵,到了年末也有标价五千两,毕竟物以稀为贵,再说能吃得起这这东西的人,都不在乎那几个钱。
武越闭起眼睛享受鱼肉入喉后发出的浓浓回香,好半晌才从重新睁眼,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山珍海味吃的不少,这道菜却只有临水这个仙灵宝地才品尝的得到,听说神仙板这种鱼只有临水才做的出这个味道,出了临水鱼肉很快就会变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始终像影子一样立在武越身后的佝偻老人终于第一次开口,嗓音很低,而且嗓子像是被烫过,渗人的慌,“主子听的没错,这东西保存的条件很苛刻,只有临水这里的潮湿空气才能保存,老奴当年就亲自替先王从临水送过神仙板,只不过出城不过十里,鱼肉就完全变质了。”
慕北陵眉角微微挑起。
“主子”,官话,整个东州只有身居官职的一家之主可被如此称谓,“老奴”,他记得豪阀贵族家中上了年纪的管家会这样自称,然后就是朱墙黑瓦的深宫金銮里,没了子孙根的阉奴会这样叫自己。还有“先王”,穿着斗篷身材佝偻的老人显然和那座讳莫如深的宫闱关系不浅。
武越一笑置之,反问左濮前道:“左卿的困字,意思是困住朝城大军?”
左濮前点头解释道:“如今国库里的余粮大多是往年库存,今年临水和襄砚已经不可能再往朝城进粮,如此一来,将近四十万的大军粮草就是大问题,南元郑王不可能跨过天麓运送粮草,路途遥远不说,安全也是首要考虑的问题,所以只要彻底掐断朝城粮草,加上下臣在城内策应,破朝城,指日可待。”
武越转望慕北陵,“北陵以为此计如何?”
慕北陵将夹起的一颗鱼肉放进碗里,不答反问,“左大人觉得朝城的粮草能撑到几时?”
左濮前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
慕北陵轻咦道:“十天?”
左濮前摇头道:“大概一个月。”
慕北陵哑然失笑,“一个月?时间太长,战机转瞬即逝,这一个月内可能出现的变数太多。且不说我们的粮草够不够撑过一个月,将士们的士气也会被磨光,真打起仗来,恐怕就没现在轻松。”
左濮前闭口不言,下巴却以轻微弧度轻点几下。慕北陵知道这代表左濮前赞同自己的说法。
武越顿了顿,亦是赞同道:“北陵所言确是个问题,不然的话,双管齐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