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飞雨中,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从最不起眼的一座宫门驶出,没有随从护邑,就连赶马车的也只是个胡子拉碴,看起来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老人。
老人名叫李贵,是替宫中浣洗局运送各宫娘娘换洗衣服的老奴才,今天中午刚刚到冬暖阁准备取衣物,就被生着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拦下,吩咐他一件差事。
李贵不是什么三公六卿,但是却听说过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中年人,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闲来无事最喜欢躲在某个旮旯里嚼舌根,比如哪个宫里的娘娘这两天又发火啦,哪位王宫大臣又对贵人抛媚眼啦,总之一切捕风捉影的事都会成为他们闲暇时的乐子,然后人云亦云不断放大,没有的事也会被他们说成真的一样。
而李贵恰好又是最喜欢爬墙根的一类人,混的也还差强人意,而这两天宫里谈论最多的就是那位敢在西鸾殿的汉白玉广场上呲骂太后婧氏的年轻将军,简直被传的神乎其神,差不多快被他们供奉到和陆地神仙的地位。
谈到慕北陵自然就牵扯出他身边的人,李贵恰恰听说这位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正是神仙将军的左膀右臂,能劳动他亲自动手的,眼下坐在马车里的两个人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李贵寻常驾车时有个习惯,喜欢在座位下藏点娘娘们喝剩下的秋露白,等到没人看见时小酌几口,今天也一样,不过李贵现在丁点喝酒的心思都没有,眼睛完全注视着前面的道路,生怕哪个不长眼的小东西扔块石头在路上,然后他没看见,然后马车撵上去剧烈震动一下。
这可关系到掉脑袋的大事啊,至少李贵心里是这么想的,握着缰绳的两只手从没如此用力过,手心都握出汗。
马车一路直往城西方向去,路过几条街道时,坐在车里的慕北陵撩起窗帘,街旁一些商户已经陆陆续续重开店铺,街上也能见到零零散散的行人,虽然和几天前的繁华相差甚远,至少也算是个好的开头。
出宫前武蛮特意拿了两壶虎跑带在身上,车里条件甚为简陋,座椅都被认为拆卸下来,两人现在只能坐在车板上,整个车中充斥着一股衣物糜烂的味道,看来是赶车的老人特意拓宽了空间,好一次性多装几件衣物。
不过不得不说这车实在该换了,单是这味道就让连马厩都住过的慕北陵也吃不消,可见一斑。
武蛮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拿出酒壶,递给慕北陵一壶,自己留一壶,摆开壶嘴大大舔上一口,扣着挠头虎声虎气道:“先生也是,怎么找这么个车子,味道真他娘难受。”
慕北陵这次倒没反驳,喝了口酒笑道:“越是这样才越安全,咱们要是坐着华盖马车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盯上,那些家伙就像茅坑里的蛆一样,烦人得很。”
武蛮没想到他会这样打比方,顿时咧嘴笑起,下一秒兴许又被车里的气味搞差心情,武蛮闷头咽下几大口酒,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拽着酒壶,好像这东西就是他的出气筒。
慕北陵靠在车窗旁撩起窗帘,已经能看见城西那座九丈高的止步牌坊,说道:“再忍忍,快到了。”
随马车颠簸小半柱香功夫,随着车外一声“吁”的驻马声,马车缓缓停下。不待赶车的老人掀门帘,武蛮已经弓着腰跳下马车,大口大口吸着比车里好上百倍的新鲜空气。
慕北陵下车后对唯唯诺诺的赶车老人说道:“你这车怕是有几年没洗过了吧。”
名叫李贵的赶车人顿时老脸一红,两条腿不停打颤说道:“回,回将军,有,有八年了。”
慕北陵下意识翻起白眼,一想到回去的时候还要坐,胃中不由一阵翻腾,“行了,暂时这样吧,你就在这等,我们去去就来。”
李贵学着宫中阉奴的样子施了个万福之礼,只是他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
祝府门头上的匾额已经被人重新摆正,府门虚掩,并未上锁,慕北陵推门进去,见前院空无一人,便照着记忆绕过长廊,往后院顾苏阳的卧房走去。路过书房时恰恰碰到迎面小跑过来的伤脸家丁。男子一眼见到他连忙躬身请礼,“小的参见将军。”
慕北陵点点头,“你家少爷在哪?”
左脸有条伤疤的家丁道:“少爷现在正在卧房休息,小的正准备去外面买些跌打疗伤的膏药回来。”
慕北陵“哦”了一声,挥手道:“那你去吧,我自己过去便是。”
家丁躬身施礼,冲二人报以笑容,小跑着出去。
慕北陵带着武蛮继续往前,来到顾苏阳住的卧房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哼唧”声,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正在忍受病痛折磨。
慕北陵推门而入,见顾苏阳正背对房门斜靠在椅子上,上身**,白皙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不下二十道血痕,他手中捧着一瓶白沫样的药粉,正往伤口上上药。
听见门口传来动静的顾苏阳头也没抬,开口问道:“三子,这么快就把药买回来了?”
慕北陵站在门口偏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这位位列西夜三子之一,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信手拈来的青年俊才也有如此粗犷的一面。
顾苏阳继续自顾**着药粉,兴是药粉起作用的缘故,他不时哼唧两声。
“三子,你听没听见我说话啊,药呢,拿来啊。”
慕北陵依然不动声色。
顾苏阳见久未有人回应,这才转过头,一眼便见素衣素袍的慕北陵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脑袋比门框都高的魁梧男人。
顾苏阳顿时沉下脸色,迅速抓过搭在椅背上的衣衫套在身上,不悦道:“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那样子就像是来人欠他几千万两银子一样。
慕北陵倒没把他的口气当回事,径直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眯眼笑道:“伤还没好?”
已经重新束起流云髻的顾苏阳显然不领情,寒着脸说道:“我好没好与你何干?我这庙小,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跟着慕北陵坐在一旁的武蛮轻轻皱起眉头,这般不识抬举还能活着坐在他面前的人,只能说他命好。
慕北陵不怒反笑,道:“我也受伤了,比你稍微严重点,怎么说呢,简单来说就是被一个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拼死一击,好在我命大,活了下来。”
顾苏阳瞄他一眼,这才方向后者脸色却是有几分惨白,“那又如何?炫耀你能在那个什么大内第一高手手下活过来?还是想过来讥讽下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慕北陵摇摇头,视线扫过房间时落在靠近床边的书桌上,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铺了张宣纸,看来是顾苏阳还没来得及挥毫。
慕北陵起身走到书桌前,笔架上挂着不多不少九只毡笔,有西夜特产的稚猪毫,有来自北疆的狼毫,也有看似用某种禽类羽尖做成的毫笔,大小各不相同。
慕北陵随意取下一直稚猪毫笔,伸手指压了压毫尖,细腻柔软。他曾不止一次见过皇甫方士挥毫题字,对他这种写字如蚯蚓滚泥的人来说皇甫方士的字就是大家之作,而后者说最喜欢用最硬的黄狼毫制成的笔写字,说能写出苍劲有力的感觉,至于像稚猪毫这种笔只适合初学者练习。
书桌上墨盘里的黑墨已经研磨的均匀,慕北陵提着笔沾了墨,举到一半时却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于是保持着提笔姿势喃喃自语道:“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想告诉你我们都遇到过比我们强上百倍的人,能够用一根手指头就戳死我们的人,而共同点是,我们都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驻笔片刻,他眼中忽然亮起,左手扯住右手腕处的广袖口,落笔勾勒。
顾苏阳却在这一刻陷入沉思。
屋子里落针可闻,除了慕北陵手中走笔的沙沙声,谁都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约莫十息过后,慕北陵挽下最后一笔,提着稚猪毫的毛笔放在清水里盥洗几下,放回原位。他一边欣赏自己这辈子第一幅大作,一边说道:“我知道你的心结在什么地方,大将军的死和邬月儿的死谁都不愿看见,如果你非要把这些归结到我脑袋上,可以,我也无可厚非,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一句,正是烽火大将军和云浪大将军在伏龙脉的自决才让我更坚定攻朝的决心,东州乱世,西夜乱纲,若无人做这快刀斩乱麻之事,多年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烽火大将军,第二个云浪大将军,也会有第二个都仲景,和第二个顾苏阳。”
慕北陵侧过脸,目色平静望着沉思不语的顾苏阳,然后缓缓吐出口浊气,朝房门走去,和后者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若是想得通,就来找我。”
武蛮起身跟出房门,或许是有些不甘,也兴许是为慕北陵抱不平,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你的命很大,比北陵都大。”
半扇房门“彭”的合上,顾苏阳抬手抹了把脸,颤巍巍起身走向书桌,在那张他珍藏已久的木茗宣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入朝”。
顾苏阳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最后扬天高呼淌下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