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时,陈铁贵已经将牛车架好停在院子里,王氏两口子跟几个娃儿略略叮嘱交代一番,便催着几个娃儿启程。
牛车沿着小路缓缓前行,直至最西头的岔路口上一拐弯,又前行了一段才停了下来,正停在一处不大的院子门口,良东扬声儿喊两嗓子,“思沛兄弟回县喽”
宝珠一扁嘴儿,哧溜跳下车,“偏他耽搁时辰,我进去瞧一眼去”
一只脚刚踏进门槛,眼前恍惚飘来一个大红色的身影,还来不及瞧清楚,那身影便自院子里迎面而来,宝珠慌忙歪个身子躲避,那身影越过她直直出了院子,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宝珠抿抿唇,一转身,便瞧见魏思沛背着药篓子出门的身影,视线忽地交汇,他稍愣片刻,随即笑着回道:“收拾妥了,这就走吧。”
宝珠撅起嘴儿往外走,“来得不是时候”
魏思沛眼尖,瞧见她面色,身形一动,立时拉住她胳膊,抿唇问:“宝珠生气了?”
宝珠稍稍偏过头去,“才没,方才只不过打趣你哩”顿了顿,抬眼去瞧他,“我知道你能处理好。”
魏思沛笑容舒展起来,宝珠笑笑,反手拉住他,“往后咱们好好的过日子,将来总有一天,宝云姐姐会理解。”
当日正午便到了县里,宝珠跟良东两个略做修整便去铺子,没俩时辰,小舅跟招娣也赶来了县里,带了些姥姥做的绿豆锅盔,回屋几天,招娣显得很精神,直缠着宝珠问东问西,说实话,这三天里宝珠过的并不顺畅,因二叔的事儿,心头总有些淡淡的伤怀,不想将烦心事儿与招娣分享,便独挑些二哥的喜庆事儿来说。
晚饭时,陈翠喜也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伙儿,说是昨个省城才来的信,积德头一年参加学试便考中了增生的名额,她心头高兴着,说是待宝珠几个回来后便收拾收拾去省城瞧一回他去。
良东点个头,夹一筷子排骨进她姑碗里,“姑一个人去着我不放心,明个我跟姑一块去。”
陈翠喜摆个手,“压根不用你们陪,铺子生意要紧,姑来回去省城也多次了,摸的清着哩。”
他们说话的功夫,招娣已经偷偷夹了几筷子进良东碗里,这会儿瞧见良东一脸莫名地四处瞧,埋着头嘿嘿奸笑。
良东摇着头笑着瞧她一眼,问:“回屋后招娣听话了没有?”
招娣不满意良东话里话外将她当个小娃娃,立即撅起了嘴,“良东哥才比我大着两岁半怎得像我爹一样”
宝珠瞧着他们两个的互动,心情莫名的好,笑嘻嘻插话儿道:“表姐说的对,我跟表姐都是大姑娘了,没多少日子就成亲哩”
招娣脸上红了红,“你说成亲,那是你,我还不着急哩”
宝珠嘿嘿笑着,眼中闪过戏谑的光芒,“急不急表姐自个儿知道”
这个夜里,宝珠失了眠,脑中不时闪过最后瞧见二叔时的那个画面,心里疑惑着,二叔真的悔过了么,他真的要出家么,怎么前一日还在屋里吵吵嚷嚷,转变的这样快,难道今晨爹跟他说了什么话儿么?
带着这些疑惑,迟迟不能入睡,索性悄悄起了身,蹑手蹑脚越过招娣下了炕,点起跟蜡烛,合计着今年个铺子的收成,时已近腊月,再过不上几十天儿眼看便过年了,年初她打算着今年累计些资本,明年单开一家点心铺子,想想时间不多,这事儿也要提上日程了。
……
深夜里,官道旁的小树林里生着一堆篝火,一旁孤零零盘腿坐着个人,他从布包里取出块干粮饼子,放在手中定了片刻,脸上便滑落两行泪水。
干硬的饼子划过食道的感觉又干又痛,可他浑然不觉,哽咽着大口大口吞咽着,这是亲人为他准备的干粮,而自个今后……怕是再也回不去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村庄。
其实,他早该醒悟,早在媳妇丢下他时心头便隐隐的痛,可人就是这样,醒悟需要太多的勇气,而堕落时只消每日什么都不去想。
每日回到屋里,照旧的冰锅冷灶,日子过的了无生望。知道钱氏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红玉,可人一旦走错了路,想要回头便难上加难。
他活了大半辈子,被爹娘厌弃,被族里除名,身边最最照顾他的那个好媳妇也离开了他,想到这里,他闷闷苦笑一声,其实,他也想像大哥那样,在孩子跟前儿保留着一份父亲的尊严,可他的孩子,儿子闺女一个个地拿他当贼,原本,昨个还打算着过些时候避了风头,再用屋里拿的钱儿再去赌一把,万一翻了身,再回村时,爹娘,大哥大嫂,以及从前任何瞧不起自己的人,再不敢用那种令他恐惧的目光去瞧他。
爹娘苦口婆心的劝慰,哥嫂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以及每每梦魇里红玉血泪的控诉,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终究成了那人人嫌弃的,纵使心头还有一丝良知,终究被众人所抛弃,不如就此堕落到底,可老天爷却在此时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在那一夜的翻箱倒柜中,瞧见红玉临死前为他缝制的那一件件衣裳时潸然泪下,呵呵……任他在外面再冷酷,终究在那一刻崩溃到底。她是多么了解他,细心体贴地在每件衣裳的夹层里缝了些钱儿,是怕他将来有一天饿着吧?
犯下再多过错的人,有时悔过也只需要一刹那,在那一刹那,他痛苦的无以复加,可无论他怎么悔,媳妇终究先他一步去了。
揉了揉半边肿痛的脸颊,活着泪水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侧卧而睡。
对,这是大哥打的。三十来年的兄弟,大哥从没像今晨那样对自己狠揍。揍得自己嗷嗷大哭,大哥也是泪流满面。
一切的恶气、愤恨、失望全部倾泻而出,什么面子,什么疼痛全部置之脑后,只有在大哥猛烈的拳打脚踢中,心里的难过似乎才好过了那么点点,呵,死有余辜说的便是他,大哥骂的真好,真希望能这样死在大哥的手中,了却他所有的罪过。
可当他看到爹娘孱弱的身躯挡在身前不停颤抖着,大哥的手颤抖着,他的心也颤抖了,不是不能反抗,而是……幡然醒悟后的自己,本就对这个世界了无期盼,唯一挂念着的亲人们,只盼着你们能出够了气,打回了本。
可是大哥,你知道么,我真的悔了,可我只能那样绝望地看着你,在你们面前,我甚至没有颜面说出那个悔字。
可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了,好好的一个家不能因我而受到牵连和破坏。自己已经铸成大错,死有余辜。
生养自己的爹娘,关爱自己的兄弟,甚至已经瞧不起自己。想想对自己只有愤恨的儿子,所有所有的人,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
往后……若要赎罪,也许只有到那个地方,换个身份,天天敲敲木鱼,诵诵经,才能使内心不再煎熬。
红玉,知道么,我知道错了,我从堕落中彻底的醒转了,让我每天念经陪着你吧,大嫂家对咱儿子疼的很,你放心吧。
红玉,你知道么,今晨为你上坟时咱们儿子对我说的那些话儿,那是我这辈子最感动的一刻。
篝火渐渐熄灭,升起袅袅的烟,慢慢飘向天空,飘向世界的那头。
红玉,不知那头的你,知道么,如今的我已下定决心痛改前非。
……
过了十来日,王氏跟陈铁贵两口子带着大嫂来了一回县里,来时喜气洋洋的,说是前个跟朱家正式定了婚期,吉时就在明年二月初八,今个趁着天儿好些,带着儿媳妇来县里一回,打发儿子儿媳带些礼去吴府上瞧瞧丈人丈母娘,自个叫上陈翠喜两个去采办些彩礼。
陈铁贵惦记着思沛,良东便带着他去思沛铺子坐一会儿,自个儿回铺子,留下他们爷俩儿叙话儿。
今年个风调雨顺,庄稼收成行,加上润泽宝珠两个时时给屋里贴着钱儿,比润泽成亲时还松快些,毕竟是娶儿媳回来,屋里松快时王氏两口子也不愿意扣缩,彩礼钱儿陈家备了八贯,在村里算是极阔绰的数目了,余下的无非就是扯些布,买几样首饰。
宝珠心头正高兴着,二哥婚期在她前头,明年二月二嫂便能进陈家门,多出好些相处的时日。因此今个比平日还早上半个时辰打烊,从铺子拿些现成的回屋去准备一桌儿。
王氏出门回来时天儿正早着,宝珠几个也才回屋,便在院子里说笑一会儿,王氏招呼着招娣将采买的东西一一搬下车让宝珠过目,让她列上个礼单,说是今年个屋里条件好些,也整的气派些。
宝珠笑嘻嘻拿着纸笔一边儿瞧一边儿记着,几人正说着,陈铁贵带着魏思沛两个进了大门,瞅一眼院子,见彩礼中还有一张崭新的黑漆梳妆台,咂嘴叹着,“嗬,排场不小”
王氏叉起腰,“那当然,跟娃儿她姑俩累死累活置办了一个下午,你可好,一整日晃荡的不见人影,啥事儿都叫**心了去。”
数落归数落,话毕了,一张脸上却笑的满是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