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擎脸上淡然失落的笑,让张县尉心里更难受。
他巴不得自己儿子骂上几句天王老子,也比坐在自己面前沉默不语的微笑让他更舒服一点儿。
今年省城武举考试的主考官曾是张县尉的死对头。
当年此人的一个亲戚在庆城县犯了案,正是张县尉亲手抓的人,此人写了条子来求情,孰料受害者乃是张县尉的一个把兄弟,故而张县尉硬逼着方县令将那人砍了头。
这个仇便结下了……
当初这个人也不过是邻县的一个小官罢了,如今居然混成了省城的参将,更被指为此次武举科考的主考官。
张文擎初试的箭都未等射出,便立即被定为违规取消资格。
这件事所有人目睹,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武举科考不似文举,六年一次,谁又愿意因外人之事再等六年?
张县尉好似一瞬之间便苍老了许多,旁日嬉笑怒骂,也没有注意到他其实也已四旬之人,四旬了……当初的对头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品阶,居然还连累到自己的儿子。
他已经无法总结出一时之气在如今来看是对是错了。
“儿子,爹豁出去这张脸了,你再等一届,爹挖门盗洞也一定为你谋一个好职位!”张县尉咬着牙根儿心中暗自发誓。
张文擎摇了摇头,“父亲,算了吧,六年那么久,儿子已经等不起了。”他今年已有十五岁,六年一过便是二十有一。
武举不似文人,年纪越大体力和精力越跟不上……
张县尉的嘴唇微抖,目光看向张文擎,愧疚的神情浓重,“那你有什么打算不妨与爹说?爹一定想尽办法……”
“爹,容儿子考虑几日再给您答复。”张文擎拍拍自己的脸,“我想先休息些时日,可好?”
“行!”张县尉从抽屉中拿出二十两银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论是喝酒还是找姑娘,爹都不拦着你!”
“噗!”张文擎一口水喷了出去,擦擦手仍旧把二十两银子接过来揣进怀里。
“大哥!”
二胖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张县尉也停了这个话题不在多说,张文擎走过去开了门,就看到一个圆咕隆冬的球滚了进来。
“大哥你回来啦?”二胖很高兴,他刚要问出口武举的事,就豁然想到临回来时梵音对他的嘱咐,将话憋回嘴里,吭哧半天指向后面道:“听说你回来,弟弟急忙从先生家回来了,怀柳姐特意炖了肘子给大哥,香,好吃!”
二胖一指,刘安立即捧着上前,“奴才给您热热,这一路回来已经有些凉了。”
张县尉很高兴,虽然笑的有些勉强,也忍不住道:“去拿上两坛子酒来,咱们爷俩儿喝个痛快,杨家那丫头的手艺不错,看杨志远个穷酸文人居然养出这样出息的闺女,可惜了那丫头了!”
提及梵音,张文擎不免想到那一个小秃脑袋和能读懂人心的眼睛……
“儿子这就去拿酒!”张文擎心里涌了劲儿,他要将所有的不痛快都发泄出来!
“定要一醉方休!”
杨志远归家后,梵音不由将张文擎的事说起,“说是没考中武举,这又是怎么回事?”
提及张文擎的事,杨志远并没有什么意外,“今天也听他们说起了,跟文擎那孩子无关,张县尉曾得罪过这一届的主考,随意找了个毛病便将文擎的资格取消了,可怜了那个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呢?”
“居然是这样?”梵音不由长大了嘴,她没想到张文擎的失败居然是这种原因。
“说起来这等事并不稀奇,无论文举武举,但凡是人为之事便没有绝对的公平。”杨志远也满心感慨,“张县尉今日没有到县衙,想必此事对他的打击也很大。”
“那要再等下一届了?”梵音想起张文擎临走时的踌躇满志,不知他遭受这样的打击会是什么状态?
杨志远僵了下,“等不了了吧?武举六年一考……”
“那么久?”
“六年,儿子都满地走了。”杨志远舒了口气,“七十岁还能考童生,可习武之人不同,年岁越大越失去竞争,看现今朝中那几位军中之人不都是年轻一代?老一代人只有经验,没有领军的体力了,真要上阵杀敌还要靠年轻人了。”
“难道就这样算了?在县中继续当巡检吗?”梵音心中有些不甘,她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不平,只觉得这样的事荒唐可笑。
一句话就断绝了一位年轻人的前程。
这便是众人追求的权力?
梵音低头不语,杨志远多看了她几眼,有心与她讲一番人世艰辛的大道理,可自家不是男丁而是女娃,只求找个好人家给女儿嫁了不就得了?何必让她目睹权势的肮脏?
梵音心中琢磨半晌都没有将吾难师太的事说出,即便说了又能怎样?
今天方静之来又提及师太的下落并不清晰,她即便将此事与父亲说了也没有用……
天色渐晚,杨志远准备洗漱后便歇了,这阵子他忙的精疲力竭,只期望能够踏踏实实的睡上一觉。
回到屋中,却发现青苗正哆哆嗦嗦的在他被子里暖床……
见到杨志远忽然进了门,青苗吓的连忙起了身,立即披好衣裳站在床边,“老、老爷。”
杨志远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他若没有反应就不是男人了!
可……
杨志远的片刻犹豫让青苗的心肝很受伤,紧好衣裳便跑了出去。
“衣裳……”杨志远看着床边放着的棉袄,这个丫头居然只着一件单衣就跑出去,外面天寒地冻的,多冷啊!
不过青苗这阵子每日为他备水、暖床、洗烫熏香衣裳,杨志远心中有数,但他心底始终告诫自己,一年,他要为亡妻守一年的誓言绝不能违,无论是续弦还是丫鬟,他都不能随意的找借口。
“睡吧。”杨志远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便钻进了暖呼呼的被窝,这一宿,他睡的很纠结……
朱九今日的表现让方静之很生气。
他没有想到朱九会那般对待张家的人,尽管刘安是个奴才,可朱九呢?不也只是一个书童而已?
张文擎没能夺得武举之名,这本就是个敏感的时刻,他居然如此口无遮拦……
他今儿是耗费多少唾沫星子才把二胖给哄好?否则那等话语传了出去,他与张文擎的交情伤了不说,对张县尉也是一个刺激。
本来是打算向杨怀柳借书读阅,发生了这等事他哪里还敢开口了?杨怀柳执意要教一教朱九什么是书童的本分,他分毫不敢插嘴。
那个丫头向来待人客套,也没有分毫的官家小姐脾气,但今儿透在骨子里的冷漠让方静之根本不敢靠近她。
将朱九扔在杨家数豆子,方静之初次没有心软的为他求情,故而朱九回来时已经是晚上,整个人冻的鼻涕不止,喷嚏不断,缩成了一个团。
方静之本还有心训斥他几句,但见他这副模样也只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伺候着方静之歇息后,朱九被方夫人身边的常妈妈叫了过去。
“你今儿怎么没跟着少爷一同归来,而是自己回来的?”
自上一次朱九前去找方夫人说了方静之的事,常妈妈便特地的关注方静之的行踪,今日他去杨家,常妈妈早已与方夫人回禀过,但方静之独自一人不悦的归来,常妈妈见到后并没有马上告诉方夫人,好歹她也要问一问朱九到底发生了何事再去回禀。
常妈妈这一问,朱九的眼泪儿与鼻涕一同落下,诉着委屈道:
“常妈妈,杨家太欺负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常妈妈这一问,朱九便把今儿的事从头至尾说个遍,话语描述之间,自当他是受害之人,而那张家的二少爷和书童以及杨怀柳都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少爷太伤人心了,居然真的答应杨家小姐让奴才在雪地里数豆子!”朱九哭成泪人儿,“奴才从没被少爷这样罚过,太伤人心了!”
常妈妈有些怀疑,朱九是方府的家生子,自生下来她就看着他长大,这小子的脾性常妈妈还是知道的,虽然说话夸张,但这件事定是发生过……
“你没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少爷的性子我最了解,定是你惹了他不高兴,否则怎会不护着你?”
常妈妈冷下脸来吓唬他,朱九心虚的看她一眼,“奴才……奴才就说了句张大少爷没考上武举不如咱们少爷。”
“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常妈妈惊了,朱九连忙道:“是……是奴才早间听到的!”
“怪不得少爷罚了你,这种事你都敢出去胡言乱语,如若让老爷知道定要了你的小命!回去好生反省反省!”常妈妈的斥骂让朱九心里更憋屈……
常妈妈顾不得再斥朱九,匆匆的赶回院子去向方夫人回了。
方夫人也吓了一跳,“这奴才越发的胆子大了!”
“虽说这件事是朱九的错,可杨家小姐强行将他留下那么责罚也实在逾越了,朱九又不是她府上的奴才……”
常妈妈试探了一句,方夫人轻动下嘴角,“她做的没错,不但没错我还要赏,传令下去,十月初一的庙会我有意邀杨怀柳陪同,另外家中摆上几桌席开个暖炉会,请庆城县的女眷和少爷小姐们都来聚一聚,张家的两位少爷也一同请来!”
“老奴这就去办!”常妈妈脸上涌了喜,自家夫人这是有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