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后的时空,陈秋娘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是高中时代,学校组织,她初次离开眉州。那时,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来看了这屹立了几千年的伟大工程,心里全然是澎湃的激情。第二次,是跟戴元庆分开之后,她回眉州处理一些关乎户口、护照等证件关系的事。处理完事情之后,她在成都转机,忽然觉得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再回到中国,心里更加沮丧,于是改签了机票,在成都呆了三天。
这三天,她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都江堰。她也觉得奇怪,心里疼痛且空落落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都江堰,是学生时代,她站在江边迎着猛烈的江风时的模样。她忽然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自己,单纯干净,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第二次,是四月初来到这千年的古堰,江畔郁郁葱葱,有红艳艳的江花铺排。离堆公园里游人如织,都是安闲幸福的模样。她沿着那蜿蜒的小道一步一步地踏足,鼻子酸酸的,眼睛火辣辣的。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最终,她在那安澜索桥之前停住。
几百米的索桥晃晃悠悠,下面是滚滚的江水。可是其上游人如织,那些人大多数都是手挽手,面上笑逐颜开。她站在桥头,只觉得心里悲苦。
以后的路无论多么凶险,都要学着去走过。她深深呼吸,硬生生将即将出眶的眼泪憋了回去。她扶着绳索,一步一步度过了那三百多米的索桥,从那凶险万分的江上过去。她跪在二王庙的神像前,听那些人念念有词,安静地祈福。之后,她又看那些镌刻着岁月故事的石碑,看那些故事。最后,中国留在她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除了眉州的点点滴滴,就是都江堰了。
而今,千年之前,她在宋初,再度来到都江堰。并且再度来到安澜索桥的面前,她顿时觉得热泪盈眶。当然,现在的索桥还不叫安澜索桥,也没有那个时空的规模与安全系数,更没有那些动人美丽的传说。
眼前的索桥更像是云南偏远山区的那种滑索,虽然湍急的江水之中也有一处支撑的桥墩,但却只有几根横江铁索,一些摇摇欲坠的木板看起来已经腐朽,像是随时要化为碎屑落入江中粉身碎骨似的。
“你确信是这里?”王全斌也站到了桥头。
陈秋娘定了定心神,笑了笑,说:“能有这样规模的索桥,也只有这一处了吧。我那时很小,记得就是这里。”
“过了桥之后,又经过什么地方?”王全斌语气咄咄逼人。
“王将军何必着急呢,我这不是在回忆么?”陈秋娘笑靥如花。
“你敢耍花招,我就把你扔进这江中喂鱼。”王全斌喝道。
陈秋娘垂了眸,说:“将军你我都是明白人,这种话就不要多说了。没意思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当年我师父带着我和她的两个徒弟走的这索桥,过了河之后,在对面的庙宇里呆过,然后又继续走,似乎是去了羌寨。那个道观就在羌寨附近。”
“羌寨?我记得羌寨不走这边啊。”那赵浪立刻回答,随即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儿布帛质地的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王全斌也是凑过去瞧,陈秋娘趁机看了张赐一眼,他正看着江水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陈秋娘也不好有什么举动,那王全斌就恶狠狠地说:“你居然耍我?”
“我说实话,将军不信,我也没办法。再说了,将军甘愿相信我才到此地的。”陈秋娘很平静地说,然后指了指这索桥,说,“过与不过,将军自己掂量拿捏。”
“将军,我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调派人手过来再做打算,不可贸然前行。”赵浪立刻说。
王全斌沉默片刻,便问:“天璇,你说呢?”
“属下怕夜长梦多,再说了,对面就是崇德庙,去瞧瞧也无妨。当然,一切还是要听将军的安排。”张赐略略鞠躬,显得十分恭敬有礼。
王全斌又用凌厉的眼神盯着陈秋娘看了看,随后说:“那就过去瞧瞧,然后等到了陈家庄,各路人马汇合了再说。”
“可是——”赵浪还要反对。
王全斌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赵浪不甘心地闭上嘴,又看了看陈秋娘,随后又求助似的看着张赐着急地低喊:“大哥。”
“将军自有分寸,我们对这边不熟。”张赐摆摆手。
“赵浪你先行,天璇你带这个丫头跟上,务必要将这个丫头看牢靠了。”王全斌做了部署,一行人就踏上了这摇摇欲坠的索桥。
赵浪走在前面,走得很是平稳。张赐扮了天璇,自然少不得一脸恶劣的笑,说:“小美人,我怕这滚滚江水吓坏了你,哥哥来保护你,委屈你了啊。”
“滚远点,我自己会走。”陈秋娘将他拍开,拉着索快速走了几步,对那王全斌说,“你要让他碰我,我立刻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威胁谁呢。”王全斌很不乐意地看她一眼。
“要不你试试?”陈秋娘反问。
“你还真不爱惜你的命么?难道你不期望有人救你?”王全斌阴沉沉地笑道。
“我师父对我母妃恨之入骨,早已因为我的母妃入了赵氏的后宫与我恩断义绝了。”陈秋娘回答。
“那前日里还来救你?”王全斌马上佐证要将她的谎言戳穿。
“她不是救我,是救她的徒弟。她的徒弟当日跟你交手的啊,你不知道是她的徒弟来救我,她怕她的徒弟必死无疑么?”陈秋娘指出这一点。
王全斌大约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停顿了片刻,来了一句:“那么,为你冲冠一怒不惜动用家族禁忌火器的张二公子呢?他一定会来的吧?”
陈秋娘瞬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因为王全斌说这话的时候,那眼神里全是一种阴谋得逞的笑。
“你的目的不是宝藏么?对有没有人救我,你这么感兴趣?”陈秋娘心里已是大乱,但还是强行镇定下来笑着问。
“宝藏是财富,可作军费,我当然要。但是作为一个将领,能拿到张家的火器配方,那便可以横扫**八荒。”王全斌很得意地说。
“将军已经是迟暮之年了,还这样贪心,可不好哟。”陈秋娘笑哈哈地说。
“在这索桥之上,我就明说了吧,前几日扮月娘的可是那张二公子?他对你说了什么?”王全斌径直问。
陈秋娘笑着说:“过了索桥,我就告诉你。”
“他在索桥那边有部署吧,你当我是傻的么?”王全斌冷笑道,随手一下将假发扯掉,一身碍事的妇人装束也一并去除了。
陈秋娘依旧笑着,一手攀着铁索,说:“你既然那么想得当张家的火器,难道没有好好研究过张家以及张赐么?你觉得张家会因为我这个没有价值的亡国公主而冒险前来,钻入你的天罗地网里么?你觉得少年出名的少将军张赐会因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小丫头而冒险么?将军,你确定么?”
王全斌蹙了蹙眉,却是笑了,说:“女娃,你虽聪敏,却还小,不懂这人间情事最难自控了。你与那张赐的牵绊,你以为我不知?我既然要得那火器,便早就安排了人在**镇,在张家了。”
陈秋娘只觉得心一沉,先前她只想到统治者会想要张府的火器,却不曾想除了统治者,还有想逐鹿天下的野心家啊。那张府就算是铜墙铁壁,但有心想要钻进去总是可以钻进去的。
“将军是自以为是,一叶障目罢了。当然,你要觉得二公子对我情有独钟,为了营救我不惜代价,动用家族力量,并且在对岸严阵以待,我也没办法。那返回便是。不过,我想提醒将军:若二公子真的可以在对岸严阵以待,凭借张府在蜀中的经营,未必就不可以在这边也部署啊。”陈秋娘笑着说,尔后又在索桥的腐朽木板上蹦跳了一下。
那赵浪则是跳将过来,说:“我先将你拿住,不管他张赐有没有来。”
“你们走得那样秘密,连你们自己也不自信了么?”陈秋娘笑嘻嘻地一躲闪,然后对赵浪竖起手掌,说,“哎,你离我这么近,难道你还怕我真的跳江了么?其实吧,还是你家将军了解我啊。我其实挺爱惜生命的,只不过,我是在跟你家将军说最坏的打算啊。”
那赵浪一伸手,陈秋娘就往张赐身边跳了一点。赵浪喊了一声:“大哥,你抓着这个丫头,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你放心,她跑不了的。”张赐回答。
陈秋娘心里却是很害怕的,因为她总觉得王全斌刚才问天璇过不过对岸那句话很有点多此一举,像是他识破了天璇是张赐所扮的一样。所以,她便一直瞧着那王全斌。
“巧言令色。我就不过去,挟持你在这里,看看那张赐该如何自处。”王全斌笑道。
“实话说了,我祖父的牌位其实就在崇德庙里。”陈秋娘也笑。
王全斌笑呵呵地走了两步,眼神瞧着张赐。陈秋娘已然明了,这老匹夫是真的已经认出了这天璇是假的,并且应该已经知道是张赐了。
陈秋娘一颗心绷得紧紧的,连忙往前一扑腾,就跳到了张赐的面前。王全斌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冷笑道:“丫头,我小看你了。”
“你小看的人多了。”张赐忽然冷笑。
陈秋娘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张赐拦腰抱起,人已经往索桥那边跳将了十来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