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缰绳在手心摩擦着,阿曼注视着她……他双瞳的色泽原就比中原人来得更浅,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之中,便似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收敛天地灵泽,让人不禁目眩。
半晌,他才扯唇一笑,复把缰绳交还给子青,道:“逗你玩的!我怎么舍得夺你所好。”
子青却不接,道:“我知道你现下没有马。”
阿曼硬是将缰绳塞回她手中,笑道:“不碍事,等我用得着的时候,再向你借不迟。”
子青方才再未说什么。
身后的霍去病却已是一脸不愉之色。
“哪来的?”两辆满载着酒坛的马车自他们身畔驶过,霍去病颦眉问道,“要这么多酒做什么去?”
“哦……”赵破奴拍着额头,笑道,“高不识回来了!伤已痊愈,又升了官职,一回来就嚷嚷着要请客。这不,就在弩射校场那边生了几堆火,自己亲自又是烤羊又是烤鹿地忙活着,说是他才知道将军的口味。”
霍去病似笑非笑,往弩射校场的方向看去,果然可见几处火光摇曳,隐隐地也可闻见香味。
“两车的酒坛子,这么大阵仗。”他笑了笑,“老高这是请了多少人?”
“远的营就罢了,近处两个营四品以上他都请,除去留守营中的,我估摸着今夜二、三十人是该有的。”
霍去病思量片刻,借着高不识这顿宴请,大伙聚一聚也好,遂吩咐道:“把我帐里那两瓮蒲桃酒也拿去,权当是我给老高的贺礼,大伙尝个新鲜。”
赵破奴哈哈一笑:“这酒我还只听过未尝过,今日是有口福了!”
说罢,他忙忙地张罗去了。
霍去病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子青没好气道:“听见没,晚上在弩射校场,老高请客。”
“我也得去?”子青资历浅年纪幼,在众将领中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加上她自己不善与人攀谈,对这种场合本能地便有些排斥。
“怎么,不想去?”霍去病微眯起眼。
子青只得摇头:“不是。”
余光扫过阿曼,霍去病哼了一声,似懒得再与她说话,将缰绳丢给近旁的军士,自顾大步走了。
将军这般喜怒无常,着实是让人难以琢磨,子青看着他的背影,暗叹口气。
阿曼毫不在意地嘻嘻一笑,凑过来朝她咬耳朵道:“老邢不肯去,要我替他。夜里有我陪着你呢,咱们一块儿喝那个蒲桃酿的酒,可好?”
“我不饮酒的。”子青笑道。
“那好,我替你多喝点。”
阿曼笑吟吟道。
两人边说边笑往马厩方向行去,军中懂马的人不在少数,那雪点雕甚是神骏,引人侧目。口口相传,天色还未尽黑下来,将军将雪点雕送与子青一事便已传遍大半军营。自是引得一干人等忿忿妒忌。
待到了点灯时分,子青思量着不可失了礼数,便特地换了身与军阶相符的齐整衣袍,才掀帐帘出来,便瞧见了阿曼。
“你这么一穿,我同你走在一块,便似小厮一样。”他顽笑道。
“你怎么会是小厮呢,你……”
后面的话子青未再说下去,她不能劝,也不愿去劝他,回不回楼兰该由阿曼自己来决定。
阿曼却已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目光有一瞬的黯淡。
还未到弩射校场,便可看见几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再近些,又听得见高不识的大嗓门,影影绰绰地见到许多熟悉的人影。
子青想拣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正找着,不慎背部撞到一人,转头看去,正是之前所遇见的讨寇校尉方期。
“原来是司律中郎将。”方期眉毛一挑,“我听说中郎将今日得了匹好马,而且还是将军亲自赠与。这等好事,怎么兄弟我就碰不上?”
这话说得酸不溜丢,子青又岂能听不出来,当下不便接话,只淡淡一笑。
阿曼在旁,笑道:“这有何好问的,自然是你不如他。”
“阿曼……”子青忙拽了拽他,示意他莫惹事。
未曾料到这等回答,方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重重哼了一声,借着火光将阿曼打量一番,冷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条蛮夷之地的卷毛狗。”
闻言,阿曼似乎一点也不着恼,朝子青笑吟吟道:“我本还奇怪,他年纪比你大,个头比你高,怎得就不如你呢?现下才明白,原来此人是专练嘴皮子功夫,咱们不学也罢。”
“你是什么东西,敢奚落我?!”方期怒道。
汉军中军阶分明,阿曼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竟敢对他如此说话,方期自是怒愤难平,探手便欲来抓他。
阿曼自是不惧他,冷笑以对。
“子青!”
是将军的声音!
此刻方期的手已扣在阿曼肩头,听得这声音,终不愿在将军面前生事,遂怒瞪阿曼一眼,狠狠收了手。
子青暗松口气,这才转身望向声音来处——不远处,高不识起劲地拿刀往下割鹿腿肉,将军就立在他旁边,正端详着戳在刀尖上犹滴着油的烤肉。
是自己听错了么?她有丝迟疑,看起来将军似乎并未看见自己。
“子青,过来尝尝这肉!”
霍去病又道,随手朝这个方向招了招,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身后方期冷哼一声,子青自是不愿与他多纠缠,拉了阿曼,快步往将军那边行去。
“卑职参见将军。”
霍去病还未说话,高不识先将子青打量了一番,笑道:“原来是你!一年多前看着还是个娃娃,现下竟成中郎将?哈哈哈,不过看着怎得还是个娃娃,哈哈……”
瞥了子青一眼,火光下愈发显得生嫩,霍去病忍不住笑道:“可不就是个娃娃,傻头傻脑的……尝尝,老高的手艺可不常能尝到。”刀尖上戳的烤肉径直递到子青鼻子底下,果然是香味四溢
子青接过刀,咬了一小口,肉汁香浓,着实好吃。
“吃口肉,再喝一口马奶酒,最是畅快!可惜你们喝不惯马奶酒,这中原的酒好是好,可就是味道淡了些,喝着不爽利。”高不识笑着,又割了块鹿肉递与霍去病。
霍去病笑道:“我让赵破奴拿了两坛子西域的蒲桃酒过来,你可试过?”
“闻着是香,可尝起来……将军,不是我不领情,可那酒又酸又甜,没长开的娃娃才喝呢。” 高不识直皱眉头,朝子青一指,“给他喝倒正好!”
阿曼避在子青身后,低声和她嘀咕道:“不识货的家伙,正好,待会咱们拿了来喝。”
“早料到你喝不惯,那酒是自西域千里迢迢运过来的,不过是让你们尝个鲜罢了。霍去病哈哈一笑,朝子青道,“听见没,那蒲桃酒给你喝正好。”
“卑职从不饮酒。”子青忙道。
霍去病不以为然,语气略重了些:“在军中哪有不饮酒的,喝,还得多喝点!……再说这蒲桃酒便似蔗水一般,酸酸甜甜的,你喝来正好。”他前头语气重,到了后半截话,却又放缓,倒是在哄小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