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天涯有痕

其人注视了河面三息,水纹开始游动。

仿佛无形的笔以河面为纸悬空勾勒,数十道线头同时飞牵,一道巨大繁复的阵式开始勾勒成型。

这样庞然复杂又举重若轻的随手成阵,司马二十年来,也只在这个人身上见过。

“二十年蹉跎,还是功亏一篑啊。”他轻声嘶哑道。

瞿烛望着河流遥远的尽头,秋风舞着戏面后的苍发。

良久他平声道:“是啊。欲成伟业,前路茫茫。”

“我路已竭,但你的路可以走下去了。”司马沉默片刻,嘶哑道,“身陷囹圄的这七天,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失败。”

安静。

“然而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是有时他们过于强大,有时他们过于聪明,有时他们又过于幸运。”司马低哑道,“我知道天公确实会偶尔展露如此针对的恶意,但也忍不住想.是不是你多做了一些事情。”

“并不影响结果。”

“是的,并不影响结果。”司马嘶哑道,“也并不重要,因为我知道我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只是你希望这条路由你来走。”

没有回答,司马继续轻叹道:“二十年前我把你纳为影面,二十年来你从未掩饰你的执念。”

瞿烛偏过头,安静看着他:“你知道我的执念?”

“伱出现在这里,不已是一切的答案吗。”司马嘶哑道,“二十年前我见到你那双眼睛,就从来不相信你会甘心看着别人执掌西庭心。”

瞿烛在夜风中沉默无言,面前的河水二十年前就这样流过。

三十年前也这样流过。

那些尚能袒露面容的日子,谁能说他忘了呢。

司马知道他的经历。

少时修习刀剑三篇,却被天公拒绝了承袭西庭心的道路。他投身欢死楼,为此付出了多少年,终于得知,原来承位西庭,其实不止有那一条路。

他会把自己当做欢死楼的一份子,从此欢死楼开发了西庭心,他也与有荣焉吗?

司马并不相信。

他当年可以为了西庭心叛门,如今也只愿意把西庭心握在自己手里。

司马记得他是如何进入的欢死楼,二十年来他时刻掌控着他的生命和身份。他对他唯一的信任,就是他们确实有着共同的目标。

“我知道,但不在乎。”司马抬头看着他,“现在一切是你要的样子了,影面.我会帮你完成这一切。”

现在一切是你要的样子了。

确实如此。

执掌他生死的人就要死去,二十载岁月,终于将是欢死楼西南独尊,从此是他掌控欢死楼,再也不是受制或合作。

求索半生的西庭心也终于摆在了他面前,从此他可以执掌西庭,真正成为这方天地的主人,他因剑赋被拦住了继承降娄的去路,如今欢死楼会拼命为他拿到大梁。

司马落下话音,缓缓阖目。瞿烛的丹田中,一枚寄生的火种漂浮了出来,回到了司马体内。与此同时,黑袍下的左臂被挤压出骨肉和鲜血,但瞿烛没有任何反应,他偏头看着这根仿制的手臂,它完全地脱落了。

瞿烛挥手一蓬玄火将其化为齑粉,而后骨肉变动,一条崭新的手臂从他肩膀上生长了出来。

司马缓缓睁开眼,轻出口气。

“‘仙火’和‘无面’不能交授给你。”他嘶哑道,“我们现在需要它们。而且,你不能保证一定能从仙人台手里逃脱。”

瞿烛缓缓活动着这条有些陌生的手臂,点了点头。

“那么,开始吧?”司马沙哑道。

“开始吧。”瞿烛轻轻握住了袍下的剑柄。

疯狂涌入司马体内的玄气骤然一凝,而后飘散如烟。这具残破的身体如同坠入凡尘,或者说,变得纯粹。

一具纯粹的躯体。

“无面”整个改造了它,它变成了花盆,亦或土壤,那两枚星火活跃如同种子,它们生长着、延伸着某种玄远难言的东西开始向着陌生的远方勾连。

然后它们确实被一个意志握住了。

投影回溯到了它们的本体。此方天地先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

河面上,水纹依然在飞速勾勒,那阵型渐渐可以识别了,是一面巨大的、精准的【彼岸宝筏】。

【姑射】依然存在,琉璃剑主还没有梳理好她的功法。

这支队伍沿着潞水驰行了两天,如今刚刚抵临少陇的边境。

但瞿烛却没有望向南方。苍发和衣襟飞舞,残损的戏面和袍下冰冷的剑一动不动,他依然安静盯着河水,仿佛无比认真地对待着这座大阵,绝不允许它出现一点偏差。

这当然,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

泰山医楼,顶阁。

裴液把手摊开在少女面前,月夜安静无声。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啊?”李缥青眯眼看着他,不太想动,“你是不是又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液拎起旁边的黑团子,“不信你问小猫。”

李缥青低头看着它,黑猫慵懒地点了点头:“得用螭火。”

李缥青无奈一笑:“那好吧。”

她从腰间取出来一枚比核桃略小的珠子,磨损黯淡,一看就岁月经年。

“瞧吧,向来是你骗我。”裴液道。

李缥青不说话,把珠子放在了他的手上。

裴液垂目去看,绳子已经彻底朽去了,但系环上还可以一眼辨认出两个模糊的铭刻——“见身”。

“看样子是心珀所雕,所以我想,俞朝采从相州采购回来的五两心珀恐怕就着落在这上面了。”李缥青晃着小腿,仿佛不太在意地诉说着,“想来当年瞿烛拿来练了练手就扔到了一边,现在被我翻出来,就想解析看看,聊胜于无嘛。”

裴液拈起这枚珠子在月下细辨,几乎不相信它还能生效了,:“.他刻了很精妙的纹路,但全都磨损了。”

“我觉得他可能是仿照那枚【瞳】来做的。”李缥青道,“天山说,把【瞳】佩在身上,可以记录一个人的心神和行止。”

她望着这枚珠子,口气随便道:“希望它还能用吧。”

脆弱老旧确实明显地涂抹着那表面,裴液点点头:“我尝试用照幽解析一下。”

“嗯。”

裴液把它放在照幽的中心,一者古老而明润,一者轻新却残损——它们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了一起。

“你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裴液好奇道。

“能有什么,瞿烛都没把它当回事。”李缥青一笑,晃着小腿,“想来不过一些博望街景、每日吃了什么、办了什么公务——能留下多少都不好说。”

又道:“你看到了什么,出来仔细给我讲讲。”

“不重要还仔细讲讲。”

“想听。”

螭火缭绕上去,【眼】顺畅如旧地打开,但这枚“见身”却一瞬间就发出了脆裂的轻响,模糊的纹路被飞速激活,这枚穆王神器第一次以这样的形态向他敞开了怀抱。

裴液凝目把它举到眼前,它随时可能死去,但毕竟还是千钧一发地活着。

裴液顿了一会儿,目光又偏向安详望月的少女:“.缥青。”“嗯?”

“这枚珠子.真的是你随便找到的吗?”少年清亮的褐眸安静地看着她,“.你带着这样的重伤跑到府城来,还撒谎来借照幽.”

他沉默一下:“我们刚刚说了,如果你有关键的消息,可以告诉我的,我们一起商量。”

“.哪有,真的就是府库里翻到的小东西。”李缥青忍不住笑,眸子清透地看着他,“有什么关键的我不就上报仙人台了吗,你总想那么多。”

她轻轻摇着小腿,表情确实轻松安和。

裴液点点头,收回目光,时隔多天,他再一次望入了【照幽】之中。

停驻的车厢,风雪在帘外呼啸。

面前的老人坐得很端正,整个车厢中只有他们两人,一身青紫依然整齐,只是面部一片朦胧。

裴液立刻意识到这是【见身】残损造成的破坏,他透过缝隙望向帘外,遥远的天边和山影也是一片片的缺漏,仿若末日的景象。

裴液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哪里。

二十年前的大崆峒,冬日大雪,俞朝采赴任的车队在险山中艰难行进。

他试图检视这枚心珀的所有记录,与湖山之谷中的时间分支不同,这枚珠子只提供一条“河流”,但裴液向上游看去,已经全都干涸了。

这枚【见身】,已经只余这末尾残损的一截。

重新坠入这副场景,视野余光中,自己身着一套素白的锦服,长靴和护腕都很利落,剑倚在旁边厢壁上。

这时窗外忽然响起靠近的步子,自己转头看去,帘子已被掀了起来,冷风和热气同时扑面而来。

“肉粥煮好了,给你和俞大人端了两碗。”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就立在窗口,腰挂的剑柄“铛”地磕上了外壁。他的面容同样模糊,声音也微微失真,但还是能听出些笑意。

瞿烛。

裴液清晰地记着无大人向他转述的那个雪夜故事,瞿烛那几天一直帮着煮粥,最后一天他往里放了东西,令护送的季长存在对剑中毒发抱恨而死。

所以自己如今看到的是隋大人的视角。

那么是瞿烛或明或暗地把【见身】佩在了隋大人身上——也许从博望开始他就这么做,用以窥探隐秘,制定计划?

三人依然在含笑交谈,裴液望着面前这张模糊的面孔,并不意外地感到有些陌生。

瞿烛。

裴液记得自己是如何认得这个名字。

他认得他的二十三岁。冬日躺在斑驳的树影里,懒笑着捉弄师弟;风雪中在空旷的青铜殿里,暴怒地逼视师父;深夜燃烛的小院里,他在山一样的书籍乱纸中安静地窝进椅子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遥冷的星空。

以及天纵奇才地修改了【埋星冢】的阵纹,单剑踏入了星虫守卫的神殿,这套他在如此年轻时创造的阵纹,近三十年后在剑腹山中宛如天神降世。

以及他被西庭心和道虚经狼狈击落,在星虫身下险死还生,最终被师父用生命救出来。

裴液记得那夜在脱离青铜神殿后,师徒二人倚在甬道中的那一幕。

老人筋骨破碎,血不断地从嘴涌出来,瞿烛缓步上前,双唇颤抖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这幅画面如此真实,以致令裴液难以相信他的三十岁会是那样。

那是七年后的坟前,瞿烛像一柄剑藏入古鞘,他立在星夜之下,对着瞿周辅轻叹道:“有些无形的线,靠自己是越不过去的.若没有八仙过海的神通,穷此一生,也不过是另一个俞大人。”

就在这一年回去之后,崆峒雪夜之下,俞朝采的车队被欢死楼覆灭,他从此进入了欢死楼。

然后是四十岁、五十岁,他就此成为【影面司马】,帮着欢死楼完成了无数的阵器奇迹,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所以裴液早就想见到这七年里湖山之外的瞿烛,他怀抱着仇恨与壮志离开湖山,怎么变成如今所见的样子?又究竟如何与欢死楼结成了这种透着怪异的关系?

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但很快车帘放下,其人离开了。

“——你到任之后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而后可以多往修剑院、仙人台这些地方走动。”身前的老人饮了口粥,继续缓声延续前面的话题,“还是按咱们说的嘛,你心气既高,天赋也好,眼见要踏入玄门,可以往修行相关的职位上去,有看得见的前途。”

‘裴液’倚在靠背上:“其实我觉得可以再添一个‘礼台’,和修剑院、器署监、仙人台四者之间是有些微妙而必要的联系的。”

“是极。”俞朝采欣慰点头,“你入了门后是越来越敏锐了——做这个联结之处,就有腾挪向上的空间。”

又微笑道:“你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说法也很不错,且准备好你那幅什么‘奇纹’吧,到器署监一年之后,就可倚之崭露头角。”

“早准备好了。”‘裴液’捧着热粥不停嘴。

“不过须得记着,没必要署自己的名字,也不要越级。”俞朝采缓声道,“官场不要虚名,你拿出真材实料来,是要先让器署监记得你,外面的名声其实好坏参半。”

“您是说要我隐去姓名,当做器署监的功劳?”

“不愿意么?”

‘裴液’一笑:“这我当然晓得。”

“你又晓得?”

“.我本来也没那么想,俞大人,我是想——”‘裴液’顿了下,又笑,“罢了,不说了。”

俞朝采眯起眼:“你别烦我。”

‘裴液’只笑着喝粥:“不过,我听说府衙这种地方,权力间的争斗很激烈呢。我们偏远外人,到了恐怕不会顺利。”

“我们又不得罪人家。”

“怎么不得罪,我就听说您这位置是有个叫乔昌岳的想要来着。”

“.捕风捉影的事,理它作甚。”

“我只怕咱们乡下人,把人想得太好,又把府衙想得太浅。”‘裴液’轻叹道,“堂堂正正地走,总怕挨闷棍,恐怕走不高。”

“胡话!堂堂正正的路怎么走不上去。”俞朝采冷斥道,“我一无门第,二无手段,二十六读书做官,今年五十三岁上任工台少卿,这不也走得通了。”

“没,我没说走不通。”‘裴液’立刻认错,片刻后又喝着粥笑,“但我寻思,您恐怕再高也就是个卿大人了。”

“.好啊,现在都敢瞧不起我了!”

“啊,不敢不敢。”

“你多大胃口。”

‘裴液’倚在靠背上,车缓缓动起来了,他喝完了这碗粥,望着帘外认真道:“没,俞大人,我想登得很高,是想跟着您登得很高。”

“.”

“我本来也没想自己靠那器纹出位。”‘裴液’低了下头,“初到器署监,我们两个需要共同以之立稳脚跟。”

俞朝采明显皱眉了,声音低沉道:“你误会了,我起你到府城只因赏识你,绝不图谋你什么,你也不必在我麾下。”

“所以我才认您为宦海舟楫。”‘裴液’同样沉肃道。

“.”

“俞大人,是您拔我于困厄,人无舟不渡,我此生固有雄心,但若有一天做了长史,一定是先抬您做了都督!”

“.”

‘裴液’缓缓举碗,微笑道:“俞大人,古来志士,先穷后忧——”

俞朝采沉默着,裴液看不清他面容的情感,只最终也低头一笑,举碗道:“——人生在世,击楫中流!”

这是刚刚离开崆峒派的第一晚,天边的暗色垂落下来了。

218.第214章 比前200.第196章 两笺第58章 重逢第18章 惊破第336章 松下血(中)(6000,为盟主蓝黑飓第370章 初决第534章 剑中仙第54章 追兵第519章 十月织绳(下)第466章 孤衙第38章 蛊笼159.第155章 对招第545章 书与礼第506章 辨伪第395章 君临146.加更单章说明第75章 见神152.第149章 笔记第543章 入院第509章 鲛事第544章 师与徒第514章 尝试120.第119章 投宿163.第159章 撞破第75章 见神第59章 杀螭134.第132章 对烛第39章 出笼第526章 麒麟朝228.第224章 寄恨第407章 别友人第458章 学文第336章 松下血(中)(6000,为盟主蓝黑飓246.第242章 剑才(为盟主蓝黑飓风老板加更163.第159章 撞破185.第181章 问剑会(上)第380章 镜龙剑海第504章 钓蛟第36章 飞渡212.第208章 答问第277章 聘礼242.第238章 火与雪(上)178.第174章 空院第390章 一剑第402章 吊壮士第428章 剑台争鸣第447章 通海缸第281章 古宅第403章 围数罟第291章 拦路214.第210章 前尘第378章 别鹤检(下)177.第173章 聚谈205.第201章 戏第523章 楼下事252.第248章 魁首第328章 山湖事235.第231章 弱草第51章 传书194.第190章 琉璃(6000字,为盟主Ouuuul加第369章 青鸟鸣第81章 眷顾第439章 初遇第430章 与子同仇第359章 伏诛134.第132章 对烛184.第180章 三臂蛟第340章 来复去226.第222章第515章 宝丹158.第154章 青衣128.第127章 再遇第94章 尾声(一)第433章 勾陈第80章 结尾222.第218章 初日第428章 剑台争鸣第279章 撞破第507章 觅得第339章 纱面飘第91章 宰第77章 斩心237.第233章 歧路第31章 入村163.第159章 撞破第426章 镜中见我第300章 紫竹之林第547章 紫宸(上)第499章 暗室第365章 庭下159.第155章 对招第56章 螭火226.第222章100.第99章 高阳第12章 青鸟失期第280章 寅阳第464章 马踏第284章 囚斗第276章 鲤跃249.第245章 朝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