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就躺在京兆府的后衙,守着他的李昭嘴唇干裂,脸色苍白。
“郎中说毒入心关,岌岌可危。”他干哑道,“是我头昏了竟然没想到他们敢做这种事我应该一刻不离地守着大人的。”
“我请了仙人台的一位黑绶术士,很快她就过来。”裴液道,“之后就可联系泰山药庐,没事的。”
李昭怔怔地点下头。
裴液偏头望去,狄九嘴唇青紫,双眸紧闭,只有胸腹的起伏还昭示着生命。
李昭真气一直护着他的心脉,邢栀过来后用灵气阵的循环换下了他。
“暂时无虞。”邢栀显然也是匆忙而来,“泰山药庐我联系了,他们应当足以令狄大人醒来,不过.”
她看向裴液:“来之前我问了少君,要彻底解决这种威胁,或许有个更合适的办法。”
“什么?”
“任京兆尹。”
“.”
别过府中几人,裴液和邢栀走出门来。
“这案子办成,咱们就在南衙立住根脚了。”邢栀偏头看他,“要我帮忙吗?”
“马上就是邢紫绶,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裴液笑了下,解下腰间雁字牌递给她,“收回去吧,免得麻烦。”
邢栀接过,也微笑一下:“裴少侠真是来去自由。”
“你认不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喜欢吃面的人?”
邢栀怔了下,没说话。
“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让馆主帮我引荐。”裴液轻叹道,“那人说得真好.‘选择走进江湖,就得面对江湖’。”
裴液和邢栀在路口分开,约定事毕再饮摘星楼,然后他抚着剑柄安静想着,就此踱步过几条街走回了修剑院。
早出午归,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入院前又见那辆清贵的马车离开,裴液径直来到小剑场,剑生们弈剑结束不久,都还在大剑场那边交谈,但杨真冰果然已在乙四场里。
“帮我再试一剑。”裴液关上门。
没有交谈,杨真冰沉默地凝起真气,一道牢固的守剑就此铸成。
八生的剑,杨真冰握住的剑,鹤凫册第十九的剑,再一次固若金汤地横在面前。
裴液轻吸口气拔剑拭了拭,冬风拂动额发时,明光从鞘中滑出。
青衣踉跄五步而至,这身影不够迅捷、不够飘逸、不够灵动.因为那都是年轻的特质了。
仿佛一只枝头摇摇欲坠的老蝉,整副身躯都已到了生命的末尾,但在僵坠之前,还有最后一声鸣叫。这声鸣叫不是全盛时的霸道,也不是鸣给他人去听,而是从自己生命的句号中迸发出的力量。
所以他从前一味盯着面前强横的封锁,努力想压榨出身体的全力去摧毁它,是走得偏斜了。
但年轻人总是习惯踏碎强敌,尤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这一剑上走两天弯路倒也正常。
踉跄孱弱的身形撞向杨真冰的横剑,裴液阖着眼,剑尖触上剑身的一瞬间,他的身躯孱弱到了极点。但与此同时,仿佛整个生命都被赋予了这一剑,杨真冰铁幕般的一剑崩腕脱手,他眼疾手快地拔出第二柄剑,仍被这一剑摧枯拉朽。直到第三柄剑拔出,黑衣少年才咬牙死死架住了这一剑,被顶着直退七丈撞在剑场的墙上,剑身几乎紧紧贴着自己的咽喉。
裴液睁开眼虚弱地笑了下,深深喘了两口气。
四百年前少陇排在前三的攻剑。
贯云穿叶,声碎清露。
飞羽仙之三·【号白露】
“你和谁打的,怎么样?”
“左丘龙华,输了。”
“我记得她在榜上不是三十往后吗。”
“低了。”
裴液想起天山久在西国,左丘龙华或许也是第一次走下雪山,仙人台对这些遥远的天才认知难免有所偏差,杨真冰毕竟也是在南国剑会上夺得次名之后才排名飞升。
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两人在这里练剑一直到了深夜,有需要时就互为搭子,不需要时就互不干扰,直到寒月在天,杨真冰把六柄剑理好了顺序,抱在怀里,裴液才同他一道回了剑院。
冬夜清透的小院,树疏花落,道袍干净的颜非卿依然倚在椅子上,手上也依然翻着那本老书。
裴液沐去了身上的汗,单衣光脚地把洗好的衣服挂在院里,擦干手点了点他的肩膀。
颜非卿回过一张月夜下显得越发仙容玉质的脸,挑眉看着他。
“三天后帮我打场架,有没有空?”裴液看着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生得真美。”
三天是个不算太长的时间,但已够很多事情落成结果。
西池飞镜楼的“十日宴”已经摆完了九日,今夜过去之后,这场轰动神京的豪举就该结束了。
而三天前在众目睽睽之前倒下的狄大人,也终于再没有声响。
雷声颇大的鲤馆之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一次风波,太平漕帮声势反而愈隆,每个人都看到了他们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支撑,如此声威的神京第一大帮就盘踞在飞镜楼上,一时只有门庭若市,无人敢撄其锋。
即便那些罪证和公案已经摆在京兆府,可没有人为此张目,也不过是些废纸。
西池依然是灯火繁华的西池,今夜也是个清凉的好天气,似乎将有冬雨落下,但繁星还是高高地挂在天上。
南岸之上游人如织,无数文人士子在台上游宴,飞镜楼影倒映在水里,平湖一片美景。
三面临水的绿华台上,诗会很快就要开始了,却还有一人未到,庭花和傅芝云两人也无心赏景,凑在一起眺望着下面的街道。
这次诗会终于还是办得有模有样,来的人足有三十多个,大多都是国子监的监生,也不乏一些交好的年轻文人,就今夜的西池南岸来说,这大概算得上是位格颇高的一次集会。
庭花又望了左侧一眼,那几位武服佩剑的剑者依然倚坐笑谈着,案前灯烛温和明亮,映得琉璃杯中的葡萄汁紫亮晶莹。
随着参与诗会的人多起来,人脉也大大宽泛,大家又邀请到好几位来路不同的剑者,令这诗剑会终于像模像样了起来。
那位腰佩细剑的边未及少侠坐在中间,正含笑对旁边的两人说着什么,庭花知道这位少侠如今正声名鹊起,全因那日崔照夜写的一枚剑笺刊行了神京,上面说他“细剑翩影,有花月精神”,令许多人都向“边未及”这个名字投来了目光。
这位年轻剑者也确实生得纤细,黑发束在脑后,眼角一枚淡痣,双眸明亮,整张脸神采熠熠的样子,正与众人觥筹含笑。
如今他也自是本次诗会的招牌人物,乃至正因这个名头,最后两天才又有七八人报名此会。
“瞧瞧瞧,顶楼那位倚戟独饮的就是‘太平鹧鸪’。”另一边的士子们则在偏头指看,“鹧鸪者,有勇擅斗也。听说这位大龙头八九年前用一根竹竿独斗三位宗师,真是英雄人物!”
“郑公子!郑公子!过会儿能否带我们去碰杯酒?”
郑之伊倚在座上,却是敲扇懒笑两声:“今日方继道怎么没来?”
几人笑了起来。
庭花收回目光,圈子大了,便有人叫了这位世家嫡子,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如今没了声息,太平漕帮的繁华声威又近在眼前,难免在这件事上取笑。
至于那天当堂说出“我是裴液”的少年,说“我说要办太平漕帮,它就活不过第十天”这句话时的样子还是那样清晰,庭花等人后来才知道他是那位雁检。
但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情了。
六天来他没有任何消息,也再没有露面,如今大势已定,更不知他下落如何。仙人台的雁检也是很传奇的人物了,恐怕也有修为在身,可惜事定不由人,听袁君芳说是十六卫无一肯出,唯一有苗头的中郎将亦被摁死,如今听说那位狄大人也昏迷不醒,这三司已形同虚设了。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听闻,也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庭花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再在学堂里看见他,一定抓住机会问他些江湖上的事。
不过更急迫些的还是眼下的事情。
“.还没有来吗?”傅芝云蹙着眉,“他到底怎么说的?”
“他那天就说是裴液介绍来的,然后朝我要了时间和位置,说是一定按时到”庭花拄着脸,“这都只剩半刻钟了。”
旁边林昱贤道:“没事吧,现下也有七位剑者了,多少一位倒也无妨。”
“不是啊,我们是先把话许下去的。”傅芝云蹙眉有些焦急,“早和边少侠说了我们会请位剑者来和他切磋,边少侠也答应了。那时候还没这么些人呢。”
她继续道:“后来这些剑者过来,也都和他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你瞧现在单数,是没人和边少侠搭档的。”
林昱贤沉默了一下:“不行那就打乱顺序弈剑好了,到时候咱们就主动提两句想看谁和谁试一试,反正又不是打擂台。”
“.其实我觉得要真这样倒好。”傅芝云忧虑道,“不是怕他不来,反倒怕他突然来.现在我才知道咱们以前想得太简单了,觉得有两位剑者能切磋一场就行——可仔细想想,初读千字文之人岂能与文坛名士吟诗作对?”
“.”
“你瞧那些剑者,其中高低其实十分明显。我们却根本不知道裴同窗介绍的这位剑者是何来路、剑术如何?”傅芝云低声道,“咱们若给边少侠安排了一位远远不如的剑者.两边都尴尬无味。”
“.那剑者叫什么?”
“不知道,他再也没露过面了。现下这些剑者咱们都认得,他们自己也聊熟了。可这位一回也没和咱们交流过.却怕到时尴尬。”
已就座的人们交谈间确实越发熟络,当然话题主要还是围绕在边未及身上,其他几位剑者固然也是一方俊才,但“名派真传”这样的名头天下还是太过有数了,何况南月山的这位才刚刚得了崔家明珠的剑评,正是风头无量。
而随着时间临近,显然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剑者一列末尾空缺的那个座位了。剑者们自己也互相询问,目光投向边未及,边未及也摇了摇头。
就在傅芝云要松了口气般要起身开口时,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庭花却猛地一挺身子:“你们看你们看,那是不是来了?”
几人一怔抬头看去,却见绿华台门庭处,一位气质文雅的男子正好奇地走了进来。那是近乎书生的打扮,衣着有些随意又很干净,若非名额已满、若非他腰间挂着一柄剑,几人几乎要把他当做赴会的文人。
“就是他。”见过一面的庭花连忙站起挥了挥手——她知道这里都是熟人,只有这位裴同窗介绍来救急的剑者是一人不识,不想令他觉得冷落。
那人也一眼就看见了她,立刻一笑挥了挥手,显得很温和。
庭花迎下来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快快请坐!”
她示意了一下那空出来的末位。
转身向台上诸人道:“这位是第二位肯赏我们面子的剑才,若没有他我们这诗会还发愁呢!他是——”
庭花哑了一下,回头正要问,却怔住了。
台上所有人也都微微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只见那人刚含笑往末位走去,边未及突然“吱呀”一声刺耳地推动了案桌。
手中半杯葡萄汁都没喝完,这位刚刚还神采洒然地笑谈峨眉剑的年轻剑者已仓促地站了起来:“王、王师兄,你坐我这儿。”
男子望去,怔了一下仿佛才认出来:“未及?你也在.啊!不必不必,又没师长在”
反应机灵的旁边剑者已连忙站起自己挪去了末位,边未及请着这位男子在自己刚刚的位置坐下。然后才看着台上懵然的文人们,才有些局促地低头一抱拳道:“这位是王守巳师兄,是我们南方金乌五十年中兴之望;我参加东南三十剑派论剑时,王师兄已经蝉联了九届同级魁首,是我的兄长和前辈.现下他正在神京修剑院深造。”
王守巳阻拦地扒着他胳膊,笑道:“欸,卖菜呢?说这么细.”
耳中听着台上响起的片片惊呼,心中想活这么大,竟然第一次参加这么爽的事儿.怎么没早点儿认识裴液呢?
绿华台上响起欢呼,烛火显得明亮了许多,原来是天色渐渐阴寒了起来。
西池南岸仍然一片繁华,但天空上,星星已瞧不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