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就没有太阳,云阴得像先生的脸,算是个挺冷的天气了。
手缩进袖子里仔细地攥紧袖口,酝出些暖意。姨娘把小火炉推在他身边,但没太大作用,他还是更习惯用自己的办法蜷缩起来保暖。
身子在座位上团成一团,头却顶开窗帘向外窥去,冷风一下子就从缝隙打在了脸上,催得眼睛眯了起来。
这马跑起来总是很冷,他也坐过人家的车马,没有这么大风声的。
昏暗的天光也比车内亮堂些,车马疾驰在宽平的通衢上,各色衣物的人们立在道旁,手里拿着、肩上担着各种他没见过的东西,但都只是一晃而过。
他其实看不懂也辨不出,但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掠过的各色身影。
“尧儿,怎么又掀帘子?”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是姨娘轻斥的声音,“当心再风寒了。”
这手压住了窗帘,他缩回头来,双颊很快泛起风催暖蒸后的彤红。
“你兵书可认真读了?过会儿大将军的问答一定要听仔细了,千万莫慌神。”
“嗯。”他应了一声,一旁眉头微蹙的女人无声叹息。
马速慢慢降了下来,他再次顶开窗帘看了一眼,院墙和门庭开始高大好看起来,他知道就要到了。
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过于他十二岁的年纪来说,每次出门要去的地方都很陌生,大人们口中吐着一个个似乎如同常识的词语,他只能从中抓取一两个熟悉的字眼,用自己稚嫩的所见猜测。
他问姨娘这是要去哪里,姨娘说是“上柱国大将军的府邸”,将军就是带兵的人,他心里想着一个甲马铠胄提着大戟的人过来考问自己,身后还有许多整齐的军队。
然而也只是另一座高门大院。
没有沙场和书中写的用木头和毡布扎起的营帐,一株冷翠的圆叶树从高墙探出枝桠,昏暗的天气里甚是新鲜好看。
马车们都停下了,他裹上旧裘,牵住姨娘的手下了马车,惯例地站在所有人的后方和边缘。抬头从缝隙中看去,一个常服男人立在高门下,和登上台阶的叔伯们寒暄着,不时有爽朗的笑声传下。
这个男人黏住了他的目光,他没有见过许多人,也没有去过许多地方,但在那些向来威严的叔伯之中,这位男子的气质那样令人挪不开眼……他只穿最简单的绸衣,刀刻的面容和古潭般的眼睛却令人一眼难忘。
从这个男人身上挪开眼睛,他偏了偏头,许多架华贵的车马停在前面,一个个面孔正从上面下来,他不想去看他们,低下了头,抓紧时间继续默背着那些兵书的内容。
然而考教也没有开始,人们往里走去,他就牵着姨娘的手跟在后面,然后大人们就好像不记得这件“大事”了,自顾进了正堂之中,又不知聊着什么。他们则被迎进另一间温暖舒适的侧屋,一些陌生的女人和孩子正等在这里。
这是他熟悉的安排了,这时候总是男人们和男人们在一起,女人们和孩子们在一起。这是令他感觉亲切些的环境,但他本来以为这是一次考试的,却原来还是拜访。
“等喝过了酒,会来考问你们的。”姨娘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声跟他道。
“嗯。”
他看向那些陌生的女人和孩子,猜测着他们和刚刚那位男人的关系——那也是两位很美丽的女子,一位年纪大些,是和男人一样的简单衣着,青丝上头饰零星,温柔含笑的样子却比所有精心打扮的婶娘们更美。
他想应当是那位大将军的夫人吧。
另一位年轻的白衣坐在这位女子的侧后方,她的气质更为突出些,一柄长剑系在腰间,在这种场合都没有解下。
他多看了两眼,他并不太喜欢接近穿白衣的人,总觉得刺目和冷,但这位女子却像是秋月,颜色虽然冷凉,流光却柔和。
他不知道她们的姓名,这种场合也不习惯主动说话,大伯母和她们谈笑着,他安静看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取出书卷放在腿上读着。
“尚祺今年二十,快要娶亲了。”将军夫人的声音也很温柔,“有看中的姑娘吗?”
“还要请夫人金目帮我们看看。”伯母笑道。
尚祺是这里年纪最长的了,听说去年跟着那位真正的大兄打了仗回来,他很想问问这位尚祺兄长疆场是什么样子,可是并不相熟,又担心冒昧。
“立衡呢?”夫人又笑道,似在上下打量,“真好,眉宇轩昂,傲气在胸……才十五岁吧?”
“过了年就十五了。”
他拈页的手紧了紧,耳朵动了下,似乎想要躲避这个名字。
但这却令那位女子注意到了他,声音朝这边来:“这孩子好安静,只恕我眼拙……?”
“尧儿最好读书。”伯母微笑道,“由来很乖的,只是有些孤僻,从来不爱出门。”
“唔。这孩子便是李尧……”夫人投目温柔打量着他,他合上书下了椅子,认真行了一礼。
夫人笑:“你在读什么?”
“回夫人,是《吴子兵法》。”
夫人微怔:“为什么喜欢读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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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喜欢。”他有些茫然犹豫,“是姨娘说……一会儿大将军会考教我们兵法。”
堂中一时泛起笑声。
“……真是好孩子。”夫人这时却没有笑,认真看了看他,回过头道,“小祝,我房间有本将军批过的《六韬》,你拿来送给这孩子吧,就当见面礼了。”
他这时更加茫然,不知该推辞还是道谢,转头求助地看向姨娘,姨娘这时硬着头皮站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夫人。”
他也在后面跟着行礼。
抬起头来时,夫人身后的那位白衣女子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让孩子们出去闹一会儿吧。”夫人笑道,“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在这里太闷着他们了。”
姨娘点了点头,他便往外面走去,出来走了几步后一回头,一个眉眼冷傲、华衣贵姿的少年正讥笑地看着他,身后是其他的兄弟姐妹。
“走啊尧弟,咱们同去后园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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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帝无子,遴于同宗,众王子侄竟夺甚烈,不罕血色。”——《前虞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