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台上

许绰安静地看着他。

裴液抿唇相对。

“没觉得好笑。”

“哦。”

许绰转过头去望着湖面:“反正,我认为如今神京剑者千万,但其实只有你有机会做到这件事。”

“嗯?”

“在你来之前,我的人选是越沐舟,他不管不顾地死了,如今你是爷债孙还。”

“……这差得也太多。”裴液茫然一怔,即便少年在剑上总是信心充足,也没自负到这种地步,“杨真冰、颜非卿其实比我厉害很多。”

“哦?他们和越沐舟差得少很多吗?”许绰笑。

“……”

确实,当对比的对象拉到一万,一、二或者五都没什么不同。

“其实和那没什么关系裴液,剑道水平、修为什么的……并不是太重要。”

“嗯?”

“谁让你是他唯一的传人呢?只因世上唯此利矛能破此盾,将之运使如臂的人死去了,那么剩下个能勉强拿起来的,就一定是唯一的选择。”许绰望着湖面,“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是龙眼替荔枝,即便你果肉还薄涩,但味道是仿佛的。”

“……”

“我知道你剑习得还少,根基和修剑院的同辈相比还浅得很,但这件事我确实只相信你。”许绰缓缓说着,“它不是剑道水平高低的比较——即便越沐舟本人,也不曾立在昊天之上,它是一种可能性的探求,理解成鱼围于粗罟更好些。”

“试试看人能不能凭借‘剑’这枚利鳍,从天道的细网中冲出去。”许绰道,“它不大考验你御使剑的能力,它考验的是你握住剑的能力。”

裴液有些明白了。

“它只与两件事有关:心对剑的贴近,以及剑本身的上限。能者,固能也;不能者,固不能也。凡人如此,天楼亦如此。”

“……”裴液缓缓点头,“这般说来,那位吃面的前辈也不行了,他似乎也是用剑。”

许绰点头:“他只是用剑而已。”

“颜非卿也不行。”

“他修的就是天道。”

“那明姑娘呢?”裴液忽然好奇偏头,“明姑娘修的剑和越爷爷全然不同,那她难道也胜不过这个什么‘天麟易’的昊天化身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看着许绰笃定道:“我不信。”

许绰没什么神色地看着他。

转过头:“裴少侠既有这般人脉,可以把明绮天请来试试,我倒可以用她不用你。”

“……”裴液没再答话,心中却想明姑娘现下忙的很,还是不要打扰,而且你说“用”这种字眼未免也太有架子,“请”都未必能得她点头……

“许馆主,没想到你对剑与天道也有这般深的理解。”他面上笑道。

“既为此事,焉能不习?而我若不知,又如何断他人是非?”

裴液拍手鼓励:“许馆主学得很好,一点儿不像外行。”

许绰唤侍者取了瓶清酒,却没给少年分,只自己望着暗垂下来的夜幕缓缓饮着。

裴液也安静下来,他固然对将要来临的剑试尚无踏实的信心,但其实并非不知如何去做——昨日他在朱先生的小院里坐了一天一夜,天地包裹之感如同渗入四肢百骸,又环绕住心神,在那种环境里他确实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剑”在“天地”中的存在,正如利刃缠于繁网,只是“心”和“剑”之间的联系还被迷雾遮掩。

或者说是心本身尚被迷雾遮掩。

他其实还是想着朱先生的事。

不止是相处两旬后的伤感,最令他怔然的,其实是从方继道口中听说,朱先生并不会知道最终的结果。

这位哲子从没有教过少年如何对待所谓的天理,正如他见面时所言,“于你无传道之牵系”。但就是那从始至终的沉默,令少年如今将一个问题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在想什么?”许绰忽然道。

“一些少陇的事。”

“少陇?玉剑会么?”

“……不算是。”少年低声道,他抬头望着渐暗的天空,轻轻吐出口白气。

在少陇时,他也是第一次将在那么多人面前登上高台,但这时他想起的其实不是玉剑会,而是那夜在楼上月下举樽的老人,他那时也是同样安静地望着天,说:“我想……弄清楚它。”

“我在想,如果昊天就是统摄一切呢?”裴液趴在栏杆上轻声道,“我会在十天后提剑上台,但那是为了赢,还是为了寻得真理呢?”

其实那没什么分别,无论处出于什么目的,少年都需要在那一天竭尽一切地全力以赴,但他这时确实产生这种迷惘,更像对自己的询问——你心里的欲望是什么?

许绰看向他:“你好奇天地是什么样子?”

“我……大概吧,但……”

但倒也不是为之终生求道的程度。

“那你想要五姓收敛,政治清明吗?”

“我很想,但……”

但正如朱先生那偶然吐出的那句:“你罕读史书,历代士祸党争之中,社稷动荡,因之而死的人,未必少于世家所害。”

若将目光拉长到古往今来,若能理出正确的天理,自然造福万代,若为一己之倾向误了千秋之事……

裴液轻叹口气,许绰在旁边托腮看着他,含笑不语。

裴液偏过头:“看什么?”

“看小孩儿伤春悲秋。”

“……谁小孩儿?”裴液瞪眼。

“你不是小孩儿吗?”许绰笑,“一天天读书少,见识少,想得还多……十几岁的年纪惯常爱干的事。”

“……”裴液一时竟没法反驳,闷闷地偏过头,不太想理她。

“因为我十几岁时也是这样,总会一个人想些没答案的事。”女子坐下来倚着栏杆,给他斟了一杯清酒,抬手递去,“一个人是不会在十几二十的年纪看清世界和自己的,多思无益。”

裴液沉默一下,轻笑道:“也是,像许馆主三十多了,却也都不知道‘吞铁丸’是怎么回事,可见世上还有太多未曾知见和经历的事,我确实暂不必为这种事情烦忧——”

“谁三十多了?”

“……”

“……”

女子清眸没什么神色地看着他,提壶的手就停在半空,桌上有些安静。

“你刚才自己说……”裴液抿了抿嘴,回头看了看湖面,又回过头来,“哦,没有就没有嘛。”

许绰把斟酒的动作做完,又抬头看他:“我哪里像三十多吗?”

她好像确实有些在意,裴液有些心凉地想。

“没,那个,因为许馆主即便三十多了,也一定瞧不出来。”裴液缓慢道,“所以,现在也就跟三十多没什么分别……我是说。”

“我今年二十三。”许绰道。

“……”比他想的确实要年轻三四岁。

“那,对许馆主来说,这个问题也会迷惘吗?”

“不会。”许绰干脆道。

“啊?”

“如果能赢,我就一定选择赢,如果不能赢,我就想尽办法去赢。”这位清雅从容的女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我要做的事情,当然比所谓‘真理’重要。”

“……可是……”

“我已习惯了每个站在对面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大去听,很多时候也并不在乎。”许绰偏头看向他,“我想你也应该这样。”

“……”

“这件事的胜负,对我很重要。”沉默良久,夜幕已经垂下,星月挂在天上,女子伸展了下双腿,轻声道。

裴液沉默了一下:“我能问为什么吗?”

女子确实从未告诉过他她想要的事情,一直以来她说他们会一起杀掉燕王,两个月来他们确实也一直这么做……但除此之外,裴液绝大多数时候并不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什么上面。

许绰笑了一下,看他一眼:“当然。”

“我的处境其实并不是很好,虽然我总在你面前尽力扮做无所不能的样子。”女子轻饮一口,“这是我谋划准备了很久、也赌上了很多东西的一次反击,此事若成,我们就能真正在神京立住脚跟,以之为支点舒展腰脊、伸开双翼……龙门一跃。”

裴液安静听着。

“而若败了,形势就会变得很差很差,或者说是绝境也不为过……你知道神京是片鱼蛟潜跃的万流中心,在这里一旦倒下,会有多少张嘴咬来其实难以估量。”许绰轻轻一笑,“那天我说事败后你可以卖艺为生,未必全是虚言。”

“多谢馆主到那时候还保我一命。”裴液抿了抿唇,“原来馆主把形势削得如此陡峭。”

“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许绰一笑,一挥袖满饮此杯,颇有古君风采。

她搁下酒杯,眉眼神情很淡:“因为在此事的背后,还有些深沉庞大的争夺……是嗣位的事情。”

裴液静听。

“我还是说,你若见得多了就知道,神京的千波万浪其实很简单,来来回回都只是那几件事情。士与五姓有政治权力的争夺,新军与旧军有兵权待遇的矛盾,新名门与旧世家也有数不尽的争端,但每个有自己目的的群体,最终其实都要依靠一样东西来达成。”许绰看向他,“皇权。”

“……”

“大唐麒麟立国,唯契李姓,五世家虽各有一份麟血,但其不增不减,亦不与血脉融合,并无聆听天意的为皇资质。唯有李姓,麒麟血会随血脉传承,此李氏大唐所以不灭也。”许绰道,“但是兄弟姐妹间亦禀赋不一,圣人子嗣中麟血亦有浓有淡,麟血越浓,越能解麒麟所传之天意,因而嗣位选择不以长幼,而以另一标准——能传麒麟之诏者,方有资格立为储君。”

“唔,这个标准很高么?”

“不是很低。唐皇子女们在成长中会经历很多次正面侧面的麟血检定,但最重要的还是明年春天的那一场麟血之验。”许绰缓缓道,“麒麟将亲自垂目,挑选与它亲和的下一任契者,可以几乎没什么误差地看出哪位与麒麟的契合最为牢固密切。”

“那这个人就是太子吗?”

“也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考量,不过于此得胜,确实已至少手握六成胜率了,若得胜得多,就更无疑义……不过暂时来说,天理的事情和这关系不大。我们抬起士人阶层、推元照登上相位,是为了在朝堂上有所支撑。”许绰望着天空缓缓说着,“如今李知受五姓支持,几为天定,我需要嗣位有所变动,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当然也就是残酷的理由。

裴液缓缓点头:“那你想要……哪一位皇子……嗯哼呢?”

其实裴液从没想过、也没准备过参与这种事情,但他看过许多话本,里面的人谈及这种事时都仿佛忽然哑了嗓子,于是他也偏头低声,向许绰耳边问道。

怕说得太清楚,还故意含糊个词,用手势往上指了指。

许绰再次感觉他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儿,抿了抿唇忍住没笑,也偏了下头,小声道:“九皇子。”

“啊?!”超大一声,几乎引得旁边绿华台上人都看过来。

裴液震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凭什么是他啊?!”裴液几乎跳起来。

许绰乐不可支,还得连忙拿扇子抵住他嘴,告饶道:“你快小声些,是我逗你的。”

“……”

“那你觉得,是谁好些?”

“我又不认得几个。”裴液觉得她的“逗”很莫名其妙,微微翻个白眼,但下一刻他有些蹙起眉来,“不过,那位四皇子若真如所说,做皇帝难道不好吗——他什么事都知道,又以大唐为重……唔。”

许绰又把扇子挡在他嘴上,认真道:“小孩儿不要多想。”

“……”

“我且不告诉你,你先赢了这场再说。”女子收回扇子摇摇头,饮罢最后一杯,一壶清酒已见底了,其人颊色正如那夜小楼台上。

裴液总觉得这种时候她就活泼很多,不大像平日的样子,不过今夜倒没有投壶玩了,许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要回去睡了,再会吧。”

“……我们不是住一处的么?”

“不许,你要去天理院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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