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冷宫寒草

裴液怔然握了案卷好一会儿,他看着这份案卷,见封口处是一枚陈年的蜡印,似乎从没启封过的样子,四个印字是【不见不闻】。

“后来启动这件案子时,调用的皆是誊抄的案卷,隐去了其中一些不便为人知的句子。”李西洲道,“这一份才是当年的原卷。那个时候,神京有很多后来名传天下的人,越沐舟成为锋芒最盛的鹤检,人们说他将能接任台主之位;刚刚二十岁的应宿羽来到神京,辞了圣人所封的郡主,说愿做一生的神宵掌门……”

女子敛了敛袖,望了眼灰白的天:“都已过去了。”

她走下亭台:“明月宫就在那里,你且去看看吧。我先回朱镜殿了。”

言罢离去,也没有什么车辇,一袭红衣就在风中渐行渐远了。

裴液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案卷,紧了紧衣袍,沿太液池南向西而去。

寒天雪地,林杂楼阁,朝阳的金晖在冰面上游动,寺人侍女们三五成群又井然有序地从视野中走过,衣裳形制都是古雅的样子。

正是在这种时候裴液无比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处在皇宫——即便视野中无人看守,那些身影的行止依然翼翼尽礼,头总是半低或只注视自己在做的事,似与这静肃端雅的环境融为一体。

按剑挺身的裴液立在这里,确实有一种异类之感。

花了两刻钟踩着雪绕过了这座大池,湖畔遇上许多扣着帽子并力扫雪的内侍,但当真正接近这座宫殿的时候,周围就已空无一人了。

看他往这个方向走来,有内侍似乎怔然中还想抬手提醒,但即刻就被同伴拦住低下了头。

“那是……那边的人……你没见方才亭子里……”

身后的低语远去,裴液踏入荒寂的树林,新雪埋着旧雪,灌木丛生,隐约辨出条小径,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了颇有一会儿,林中已只剩自己的轻喘,这座庞大又冷寂的旧殿才出现在面前。

朱红细腻的墙皮枯凋褪色,挂满了尘埃,像一位少女柔嫩的皮肤被岁月啃食成皲裂斑驳的样子,裴液来到门前,上面还隐约可见一些封条的残迹,一把沉重的锈锁落在这里。

宫中灵玄不入,这里也没有什么封禁,真气无法渡入触动机簧,这铁锁只能用蛮力斩断,裴液抬了下头,身形拔起,在空中一撑檐顶翻了进去。

明月宫。

三个银字竖写在蓝底的牌匾上,隐隐可以辨认,朱木碧瓦,玉宫银阙,即便已经枯旧凋残,仍可看出这座宫殿当年清丽弘美的样子。

裴液立在殿前院中,石径已经被草与雪掩没,他向四方环顾而去,第一个感觉是干净。一方清静雅致的院子,一座独栋的宫殿,再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其实不称一朝之后的堂皇威严。

第二个感觉是幽冷。

或许是寂而无风的缘故,纵然只隔了一道围墙,却令人忽然有了凄神寒骨之感。

裴液低眸握了下腰间剑柄,他知道这未必是人的感受,也许是来自敏锐的剑感,正如诗人登临山巅则发诗兴,身临奇境往往也令剑意跃动。

裴液收回目光,看向正门之前。

五道台阶,白石所砌。

已经二十多年了,曾在檐下流连的身影早已各在天涯。

裴液解下剑来,置膝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林中疏疏寂寂,没有声响。

他低下头解开手中的卷宗,带些勾连的暗淡墨迹显在眼前,正是关于这件案子唯一的记述。

卷头:

“明月宫刺皇后案之卷

【时在】:锁鳞四年春,三月初九夜,子时一刻。

【案发】:大内明月宫寝殿

【涉案】:越沐舟,魏轻裾,应宿羽,刺者

【领案巡检】:‘鹤字甲一’,越沐舟。”

正文:

“夜漏刚过子时的时候,天上下了很小的雨。细如毫针,约莫三刻后能濡湿地面,马踏有痕,约五刻后土石松软,人行将留下较完整的鞋印。

应宿羽坐我左侧一尺余,说:‘来到这边以后,倒很少看见下雨。’

我答:‘你好冬天过来,那时节谁给你下雨。’

应宿羽答:‘因为我就是想看雪啊。’

无人声,静有十二息,雨势稍大,拍瓦可闻,殿外夜莺鸣叫三声,未飞未惊。鼻端渐有雨味。

应宿羽言:‘那时节也没有你们‘北方的虫子’。’

我未答。

应宿羽言:‘听今日朝上说,北方局势偏于安定了,真好,这么多年兵祸连绵,百姓们终于可以得些休养了。’

我答:‘你觉得往后是安定的时日么?’

应宿羽伸手接雨:‘北面外敌已退,内里朝堂渐稳,贤君明后登位四年,都尚年轻……大唐已连着过了几个凛冬,你瞧,这不已下起了温润的春雨吗?’

我未答,约两息,殿内外五感皆如常。

应宿羽言,声低平时一半:‘沐舟,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停地在担忧着什么。’

我未答,微一走神。

应宿羽言:‘三年来,一直都是。姑姑说那夜她和你聊了三个时辰,她说你总是想着‘离开’,不管是落在哪里,‘扎根’这件事本身就令你不安……我看你也是这样。’

我答:‘人家说了你便‘我看也是’,平日却不见说。’

应宿羽答:‘啊,那我笨咯,我早承认自己在越大侠面前是个笨蛋,有什么新奇的。’

我答:‘我怕你忘了。’

应宿羽笑,三声,一高两低。雨势始大,落如松针,约小半刻后土地松软,人马留印,殿内外万籁渐起,穿林打叶声、落檐滴瓦声、景池击水声种种混杂。雨中土腥泛在鼻端。

五感无异。

应宿羽双腿平伸,眼望阶下梅树:‘所以姑姑说……你说你愿意试着留下来……真的吗?’

我未答,约两息,后答:‘是。’

无人声,静有七息,应宿羽笑成珠串,声与殿外夜莺同起。

继而应宿羽言:‘我觉得,是你一直那样长大的缘故。’

‘你长在险恶江湖,太习惯睡觉都枕着把剑了,看什么都是冷眼。什么都不信任,所以什么都不靠近。但越少侠是我见过最有侠义之心的人了,何必总是留给世人冷淡桀骜的样子。不妨试着相信一下,只要战胜了恶人、跨过了难关,我们也可以一起把世界变成想要的样子——姑姑和姑父不就立在上面吗?’

雨势持稳,地面已湿半寸,阶下梅树被打落花瓣,香气极淡,景池水声翻动,鲤鱼破出水面透气。

我闻到极微弱的腥气。

我言:‘应姑娘,你说起话来总这么恶心吗?’

应宿羽答:‘啊,原来现在越少侠年纪大了,又觉得恶心了吗?——那‘应姑娘,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曾经历过难忍的苦痛,但那些说出来想必不能使你振奋。因为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我答:‘你没完?’

应宿羽笑,握剑起身,言:‘天色晚了,我回去睡了,你好好值夜罢。……也不知姑姑为何这般信任你。’

我答:‘明见。’

应宿羽下阶向院门而行,踩石径之薄水,约九步,立定回身言:‘对了,沐舟,我前日又听到师妹的消息了……也不知说些什么……过些日子回澧水的时候,你能同我一起……’

腥气忽然重了一丝。

我按剑回身,纵向殿中,至门时,殿内出现了一道锋锐的剑。

我离皇后七丈,入帘时腰剑出鞘,见皇后血如珠串溅在空中,刺者半身已在窗外,剑上染血。我出一剑,中其心右,他掠出窗口,窗帘坠落,从我五感中消失。

我回护皇后床前,见皇后脸怔然苍白,血从空中坠下。

自我按剑始,自此终,其间为半息。

雨势持稳,鼻嗅血腥渐浓,水腥化去,土腥极淡,此后再刺者未再回返,亦未见帮凶。”

裴液沉默一会儿,再次向后翻去,是末尾的两行字迹。

卷后按·三月十一答台里问:

“我所知感一切皆录入其中,无录即无感;帘外何事不知,我不可能追出那道帘子。刺者形貌我已另录,我再说一遍,这案子我独自负责,你们要查誊抄了另立案项,别再问了。

卷后按·三月二十九巡检自补:

“此案无结,我行我事,鹤印放这里了,移交他人吧。”

裴液定了好一会儿,缓缓合上这卷案宗,把那些陈旧的字迹也重新装回了二十年前。

其实他同样皱眉第一条对应的台里询问——如果一位鹤检将一切谈话细节与五感变化都不厌其繁地录入,却在最关键的一刻只以几行结束,当然是因为那就已是他所能捕捉到的所有感受。

裴液现在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麒麟之律下众生皆凡,在这样的大内禁地,在明月宫之前,越沐舟抱剑坐在阶前,本来就不该有任何人能踏入这座宫殿。

裴液正是在这时想起了进入幻楼前,谢穿堂拿给他的那页【奇蛟】贺长歌的供词。

“……那是个春天的雨夜,花木土壤都很软暖,贺乌剑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

‘我办了件事,长歌。’贺乌剑脱去了衣服,低头处理着肌骨间那道剑伤,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却是从未有过的肃重,‘我得走了。’

贺长歌那时怔然地披着睡衾起来,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只下意识去看那道血伤——十分笔直,不算深,也不在要害……但下一刻他悚了下意识到,这剑只要再左倾一个十度的斜角,贯穿的就是父亲的心脏。”

【四水修蛇】贺乌剑,这位名列鹤榜、天下顶尖的谒阙,接下了这项差事。

他用了不知什么手段越过殿门、越过阶上剑客的感知突兀出现在皇后的寝殿中,把预演了成千上万遍的一切做得迅速而极限,一剑刺出已掠在窗口。

而那位越姓剑客的反应和速度确实如传言般鬼魅,不知他如何反应过来掠入殿里,死亡的预感一霎临近,只电光石火的一个照面,已给他留了一道几乎致命的剑伤。

越沐舟在那一刻不会把目光聚焦在刺客身上,无论他在帘后如何消失,甚至只是龟息在那里,越沐舟都不会离开皇后半步。

裴液怔怔坐在阶前想了一会儿,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仿佛就近在眼前,他鼻翼翕动了一下,偏眸望去,一切的黯淡枯残中,阶下一株老梅立在雪中,枝桠上正开着红艳的花。

……

……

遥在神京之北,一处不知名的深山中。

悬瀑为冻,古树结霜,地上虽有残雪,却与神京不是同一场,已然化了又冻,近乎成了坚冰。

祝高阳扶了扶斗笠,朝阳正从树隙间射下,路上白雪皑皑得晃眼。

他提剑拨开荆从:“那你说,他们如何掌控那种神异呢?”

“那应该还不为人间所掌吧。”祝高阳道,“如果已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握在了手中……就如云琅握住《剑韬》一样,做起事情来,恐怕不必这样束手束脚。”

“想想也是,传说当年周穆王竭尽一生,才从天地间摘取得一两枚权柄,他们又岂能那般顺畅……何况【西庭心】又不在他们手里。”祝高阳近乎自语,却在这时立住脚,回头道,“你说,令父即便真躲在这深山大泽中,几十年来,真能过得下去吗?”

他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十的男人,低头不语,面容沧桑,头发灰白,裹着的斗篷已在行路中破旧。

“……家父二十年前已名列鹤榜中部,如今年月荏苒,若真的找到,于祝真传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贺长歌声音木然。

“是么。”祝高阳推合着手里的剑,不大在意,“贺坞主放心,祝某命贵得很,不常做没有把握的事。”

越过这片林子,就立在山巅了,祝高阳向下望去,结冻的长流在林中隐了又现,一路蜿蜒到前方的深谷之中。这是泾河的末流,途中几番耽搁,如今他们终于将走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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