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不答,捻着亮亮的新月针。
“师姐,你方才说吃药来着。”小桥想着想着,又担忧起来。“我怎地从未听他说过。他,他有病么?”
如意道:“他打小儿身体不好,一年要吃一回药。他——”她瞧了一眼小桥,若有所思,“原来没有告诉你。”
不会吧?慕容永远是那样生机勃勃的,身体不好?小桥不信,可又不敢问。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倒是——我和他分手的时候,他说有一点点发烧。”
“已经发烧了?”林如意一凛,飞舞着的针也停了,旋即道,“还不回来,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小桥心虚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如意的声音生硬起来。
一觉醒来,林如意不在房里。小桥爬起来,好奇的去看如意给慕容缝的衣裳。不看则已,一看几乎晕了过去。
那件皮衣,韧韧的熏黄的,散发着奇怪的酒气,原是一整张人皮裁成,洗剥的干干净净。而那些新月针绣上去的鸳鸯莲花,分明一根根是人的头发。
小桥把皮衣掷在地上,往后逃去。不料一头撞在墙上,却是软软的。睁眼一看,正是一幅林如意绣品。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这间屋子头一回显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致的人皮上的发绣,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动清晰。
小桥呻吟了一声,冲向门边。门已经从外边锁上了。她咬牙去撞,才发现浑身一点力道也没有。撩开衣袖一瞧,关节上钉着一枚一枚新月针,令她不能动一点真力。小桥用牙去咬那些针鼻儿,才懂得林如意的针为什么是这种形状。根本不可能拔出来,略一抽动,便疼的钻心。
“师姐,师姐!”她扑在门边,嘶声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样的。”如意的声音从窗缝里钻进
来。“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么?”
慕容是很在乎她么?不知道。小桥心里腾起一阵空虚。
如意续道:“慕容为了你,不肯回来吃雷公藤。你知不知道,他是雷公藤泡大的,不吃雷公藤他会死。而我绝不能让他死。扣住了你,他就会回来见我了。我希望他快一点。”
雷公藤,那是什么?小桥在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搜索着。好像以前听一个阅历丰富的江湖姐妹私下里说过,那是一种“绝户”的药。想到这里,小桥满脸通红。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对自己的师弟,下如此毒手。
慕容,慕容,是盼你来,还是盼你不来。
脆黄的窗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何小桥没有数日子。被关在一间充满了奇异酒气,四壁都是昭然的死人皮的屋子里,还数甚么日子。林如意的厨艺不错,每天的小菜精致喷香,绝不重样。不过小桥吃不下。她的床头挂着仿唐的团扇仕女。飘拒的仙袂是死人的如花笑靥,编贝的皓齿是死人的苍苍白发,丹蔻的樱唇是死人的殷殷红血。
正是那只执着新月针的纤手为她做饭,她吃的下去!其实她没有被关几天,但已经垮了。一直以为跟着慕容行走江湖有几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汉阳何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轮美奂的绣作上。林如意原来不是人。
喀嗒。窗棂响了。
小桥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慕容来了。
那个年轻英武的侠客,真真切切在眼前。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来看你。”慕容抚着她的头发,“我这就去找师姐。”
“可是,”小桥嚅嚅道,“她给你吃药……”
慕容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相处日深,小桥有多么了解慕容。雷公藤,他原来是早就知道的。小桥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想法,他明明知道,却从不告诉我。
“小桥,我的师姐,她一辈子很孤单,除了她早死的师父,还有我
,没什么朋友亲人。”慕容的声音显得有点艰涩,而且辞不达意。任是什么人谈到这样的问题,都难免辞不达意的。“我猜,她想要一辈子留住我,所以,所以……”
小桥怨愤的望了慕容一眼,看他也是满面通红。几天前,他就发起了低烧,一直不退。
慕容咬了咬牙,决然道:“可是小桥,因为你,我是决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么雷公藤,都,都见鬼去吧!我这就问师姐去要,雷公藤的解药。”
小桥目光灼灼:“她肯给你么?林如意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办法。”
清水镇外的白莲山,一直是鹿群出没的地方。不过这几年间,山民们不大能看见梅花鹿在山林间跳跃的形影了。据说有人夜里进山,看见一个白骨精在山崖上飞,把鹿一只只套了去。虽是无稽之谈,大家也就姑妄听之。
慕容却清楚的很。他按了按腰间,那个小小的纸包还在。
房屋的背后有一间的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烂了。慕容知道林如意虽设卧房,却从不睡在里面。这间终年飘荡着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栖身之地,永远弥漫着难言的酒香。
林如意倚在烛台脚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视着她的脸,青色的血在琉璃一样的皮肤下面缓缓跳动。案几上一只乌银碗里,玛瑙一样的鹿血将凝未凝。慕容迟疑了一会儿,摸出了那只小纸包,像撒盐一样把雪白的鱼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后渐渐消融。这种药可以让人身上的血在一个时辰内凝成块,不过洒在凝结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师姐不在意。这包鱼精粉是他向药魔沈彬讨来的。做天下第一剑,也未见得人人肯奉承。鱼精粉的代价是潇湘神剑的性命,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连小桥都不知道。
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惊。
她的气息依然沉稳。
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桥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着。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的跪在师父灵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