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五】

“而王母竟然顺水推舟,把不死药赐给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吃了不死药,羿就可以飞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么办?他还在从极渊等着宓妃。

“至于冰夷么,王母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师父看见机会来了,就说不如这样好了,先赐婚,把天孙嫁给他。”琰姬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没怎么想,一口答应了。我就立刻赶来告诉你。”

眼前荡过一片淡淡的雾水,风尘里恍若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飞舞。再过一会儿,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缥缈无际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经完了。

琰姬看我毫无反应,似乎有些惶惑,又说:“看来你的巫罗,还真的有先见之明呢!”

我仍然不说什么。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实,你不正是喜欢那个冰夷的么?”

我漠然的点点头:“是喜欢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以后也不会了。”

我张开袖子,飘出了十二楼的栏杆。明媚的流岚在我的耳边滑过,冰凉而细腻。下坠之中,风灌满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万只飞鸟在衣服里面拍打翅膀。我扬起头,看见琰姬呆呆的伏在楼头看我,像观赏一只折翼的白鹤。

西海的云,平静如一片明亮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没有表情。我想,天孙留给西海的遗容,应该是恬淡而无望的。

假如白鹤在云端飞翔的时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轻盈的羽毛,那么这片羽毛在空中飘浮,盘旋,下坠,直到落入凡尘,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我不知道。当清凉的水浮上我的面庞,我缓缓张开眼睛,发现无边无垠的绿充斥了视野。这里是人间。

居然没有死,还是我已然重生?

从水中站起来,素衣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忽然想起来了。我是在巫罗的不死药中熏大的,怎么会死呢?何况,我的衣服上还有青鸟的羽毛,不过又是一场逃逸罢了。抚着淡淡绿痕的衣袖,不觉苦笑。天空划过一道淡淡的云烟,如此遥远。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还在从极渊呢?只是我决不会再去

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总比他们的所谓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历史中,为王母织锦的天孙,在出嫁之前死于十二楼头的一场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罢?关于冰夷,就从此永远成为一出透明易碎的记忆。

如今我穿着羽衣,无处可去。

很好,也没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凉的水中。不知人间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缘。

水是温暖的,不像北国冰川。

天黑之后我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考虑如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开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见了,不知是不是风吹走了。

我四处望望,于是看见连翘花下面一个红扑扑木讷的面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捡到了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恨恨的想,这个泥土一样的凡人竟然看见了我的身体。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抛给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然后考虑要不要放过他。

他跑得很快,看来是走惯了这里的山路。我追了一阵,反而被他带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面。那人没有进屋,反而扑进了牛棚里。

正在好笑,那人竟紧紧的依在老牛身边,寻求庇护似的。

我看见了那头老牛,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过去,低声说:“这位——公子,我无家可归,能不能,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牵牛为我做了晚饭,铺好床铺,然后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门,自己睡到牛棚里。

我直直的躺着,盯着小窗外漠漠长天。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牵牛已经睡着了,于是悄悄出门去。

夜凉如水。

“巫罗,巫罗。”

我看见那只老牛蹒跚而出,步履轻的不起一点尘埃。它的眼角满是皱褶,仿佛那里是两只袋子,里面饱含着泪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为你找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就是你的家了。天孙,不要走了,嫁给牵牛吧。”

我潸然泪下。

我和牵牛成为恩爱夫妻。牵牛是个老实能干的农人,

我也就尽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种田的时候,我就在茅屋里织布。因为工作量不是那么的大,而且又是为了养家糊口,所以并不令人厌恶。当传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妇的日子寻求宁静,我有些麻木。但是牵牛很喜欢,巫罗也说她不用再为我担忧了。三年后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当我的女儿出生以后,巫罗死去了,她是老死的。临死前我望着她,却不说什么。她知道我要什么,长叹了一声。

“你的羽衣,在屋后的老槐树下面的树洞里藏着呢。可是天孙,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动用它。”

牵牛眨着眼睛,不明白我们的意思。巫罗就对他说:“我死以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风干了,留着。也许……”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许将来有用。”

巫罗咽气以后,牵牛哭得很厉害。哭完了就去处理那张牛皮。

巫罗说过,下一世她会去南方越国,做一条野狗,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我的错误,她被罚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时候还会留有一些神力,将来就慢慢的忘却,彻底的沦为最低贱悲凉的生命。

我找到槐树里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旧,染满尘污。里面裹着那块箭头,冰夷的石箭头。我把石头捏在手里,紧紧的,直到手心发紫。

牵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只有一种药能够救他。巫罗给我讲过,月亮上有桂树,那树皮可是好东西。牵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犹豫了。那张沉重朴实有如泥土的脸,发热发的通红,因为急切而挂满汗滴。

快要收麦子了,牵牛却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虑:“你放心,我不回西海。只是到月亮上去。一个晚上就回来。——你看好孩子们。”

这种凉风拂过身边的感觉,久违了。

广寒宫不远,却也是个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树,莫名其妙的长得枝繁叶茂。我一边剥着树皮,一边想,这个世上,为什么孤独的所在远远多过欢乐的地方?

“是啊,为什么啊……”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

我浑身一碜,这广寒宫历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别说没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没有。

可是,那里真的有一个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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