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耳边听到车夫呼唤,徐谦睁开眼来,挪开了桂稚儿的香肩,徐谦心里不由咋舌。
男女授受不亲,这要是让人看到,只怕不知多少杀猪刀要来追杀,比倭寇还可怕。
可是旋即又想,我怕个什么?
于是自信心又极度膨胀,问那车夫道:“到了提学衙门吗?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车夫回答道:“已到了巳时一刻。”
徐谦吓了一跳,只得苦笑道:“迟了,迟了,你送你们家小姐回家罢。”说完也不敢把桂稚儿叫醒,飞快地跳下车,想要一阵风地冲进提学衙门去,可是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最后又觉得未免斯文扫地,反正已经迟了,也不急于一时。
他慢慢地踱步到了衙门前,与门前的差役验明了正身,随即由人领到了明伦堂。
明伦堂里,新任的提学官赵康坐在椅上慢悠悠地吃茶。
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时辰,点卯的时候居然发现院试案首徐谦还未到。
若是一般人的处置方法,自然是把这人暂时抛到一边,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禀膳生而耽误了训导。
可是这位赵大人在点卯时发现徐谦没有到场,他倒是并没有冲冠震怒,只是好整以暇地坐在他的宗师椅上,手里把玩着茶盏盖子,一声不吭。
这一下子,整个明伦堂里的生员们都傻了眼,猜不出这位宗师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也有人明白,宗师刚刚到任,就有生员迟到,这面子让人家往哪里搁?况且私下里有许多小道消息说赵大人并不太喜欢徐谦这个人,其实原因也不复杂,徐谦是前任桂大人点的案首,而新官心理上多半就产生了排斥。
新官上任嘛,总要消除掉前任的影响,桂萼是走了。可是有他点选的一个案首在这晃眼,总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而现在,赵提学还没有摆出下马威呢,这徐谦就撞到了枪口上。
这是作死啊!
看这势态,新任提学是不打算善了了。他脸色平静地坐着。越是不吭声,就越给人压力,几个属官坐在他的下首位置也是一时摸不透这位新任上官的心意,于是一个个抱着茶盏。明明心不在焉,却要做出口渴的样子。
明伦堂里的座次都是已经敲定了的,官员坐在哪里,生员又该怎么坐,都有规矩。
比如禀生。他们的座次往往靠前,增生则是在禀生之下,其他人少不得要再挪远一些了。
其中若是生员中了案首,又或者名次靠前,往往都会在左侧设椅,别人坐凳子,他们坐椅子,因此这左侧靠前的位置总共是三把椅子,第一把交椅却是空着。这自然是留给徐谦的,而其次则是杨佟之等人。
又是过去半个时辰,仍是不见徐谦来,反倒有个上年中了院试的禀生前来要拜见宗师。
这人也姓赵,叫赵坤。赵坤给提学见了礼,满是惭愧地道:“宗师,听闻宗师今日训导敦促新生员学业,学生虽不是今年所中生员。可是……”
他话说到一半,这赵提学眼眸微微抬起来。看了赵坤一眼,已是打断他,平淡地道:“坐。”
赵坤这种人分明是来投机的,他虽是禀生,不过却一直在末尾挂着,须知提学官主持一省学务,对于读书人来说,绝对是能掌握生死的存在,比如乡试名额,还有学规惩戒,甚至是秉生的增补,都是提学一言九鼎。那徐谦是案首,乡试名额是铁定有的,人家还能有点底气,可是对于其他的生员来说,却是不同了。
因此巴结提学,几乎是每个生员必须要做的功课,只是提学是清贵官,想要巴结却也不易。这赵坤清早听说了提学训导,而今年案首竟然迟迟不到的事,心里便打了主意,索性来这里卖个乖,给赵大人挽回一点颜面,同时也能混个脸熟。
赵大人叫他坐,他自然不敢怠慢,目光逡巡了一遍这明伦堂,却发现并没有多余的座位,倒是左侧第一的椅子空了下来,问题那是案首坐的,于是这赵坤又不由有些愣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那提学道:“坐这里。”他手一指,稳稳地点在案首的座椅上。
赵坤目瞪口呆,本想说一句不敢,可是看这位提学大人目光冷峻,立即把他这句虚伪的谦虚话吞回了肚子里去,于是连忙走到座椅弊边欠身坐下。
这个举动更令人匪夷所思,却隐隐也能看出这位提学大人的心意,下头的生员们便不禁小声议论了,许多人感觉到,这一次徐谦是真正要倒霉了,提学大人动了真怒。
身为读书人,你可以得罪地方官员,甚至可以得罪御使,但是有一个你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那便是提学,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便是这个道理,其他的老爷官职再大,那也没有处置生员的权利,可是提学却能。
徐谦这家伙,这一次算是把赵提学得罪死了。
这议论越来越放肆,以至于赵提学咳嗽一声,才将这些细语轻声的议论重新压了下去。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便见徐谦到了明伦堂的门口,随即踱步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都聚焦在了徐谦的身上,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生恻隐,也有人表现漠然。
倒是赵提学沉得住气,眼睛连看都没有看徐谦一眼,而是低着头去喝茶。
徐谦走到堂中,态度倒是恭谨,连忙行礼道:“学生徐谦,见过宗师大人。”
没有回音。
赵提学这口茶吃的时间较长,以至于徐谦话音落下之后,整个明伦堂落针可闻,却就是不见赵提学的动静。
徐谦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道:“学生因有些杂事而耽误了时间,误了大人督导,实在万死。”
赵提学这才抬眸,冷冷地看了徐谦一眼,那僵硬的脸木然不动,随即他淡淡道:“本学奉朝廷之命,提学浙江,浙江的学务一向是极好的。可是近日也有一些松懈。你身为秉生,却因为杂务而姗姗来迟,按理,这是犯了学规,你服气吗?”
徐谦道:“学生服气。”
徐谦这一点还是识相的,错了就是错了,别人欺负他是一回事,自己犯了错又是一回事,所以这认起错倒也痛快。
谁知道赵提学突然拍案而起,方才若说他静若处子,现在却是动若脱兔,整个人随着掌拍几案的声音豁然而起,怒道:“你不服气!哼,你心里可曾有一丁点尊敬师长的意思?老夫早就听过你的大名,好好的一个读书人不务正业,每日与人吟诗取乐。怎么?你一个禀膳生员还想做清流名士?还想翻天不成?家有家法,学有学规,本学若是不惩处你以儆效尤,将来如何服众?”
徐谦忙道:“大人,学生实在是事出有因。”
赵提学还要发火,那坐在徐谦座椅上的生员赵坤却是观察提学大人的脸色,心里想:“这时候若是不出来,好让提学给我几分好印象,更待何时?”于是,他立即站出来,怒喝道:“哼,还敢狡辩?杭州城里谁不晓得你徐谦口舌如簧?你以为你是三寸不烂之舌的苏秦张仪,将提学宗师当成了呆子傻子吗?徐谦,你太过份了,还不跪下,给提学宗师磕头认错?你这样的人实在是我们生员的耻辱,与你同学,我赵某人脸上无光。”
他的一番话出来,虽是大义凛然,却惹来了不少轻蔑的目光,说来这读书人的心理也是奇怪,一开始,大家或许对徐谦抱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可是突然出了赵坤这么个一副恨不得要抱住新任提学大腿的东西,反而更让人厌恶。
便是连那杨佟之,也突然开口轻声道:“赵兄言过其实了。”
杨佟之的话恰好听在赵坤耳里,赵坤脸色胀红,却又奈何不了杨佟之,而徐谦正是落水狗,他便又将私愤往徐谦身上撒,朗声道:“什么言过其实?以我看这徐谦不学无术,十恶不赦。”
赵提学的脸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原本要发火,谁知被赵坤抢了先,倒是一肚子火气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压压手,终于让这明伦堂又安静起来,随即赵提学冷声对徐谦道:“你方才说事出有因,那么……本学便听听你的事出有因,若是当真情有可原倒也就罢了,可要是……”
他适当地在这里住了口,给徐谦一个想象的空间。
赵坤连忙道:“提学宗师真是宽厚,徐谦如此放肆,宗师竟再三宽容。”说罢又摆出老资格来,老气横秋地对徐谦道:“徐谦,你听到了吗?宗师让你解释,若是解释不出,又或者理由牵强,到时革了你的学籍,看你如何。”
徐谦原本还想认个错把事情圆过去,提学毕竟是提学,是自己的师长,可是突然跳出个赵坤,顿时让他脸色冷冽起来,他瞪了赵坤一眼,这赵坤便又大叫:“徐谦,你竟瞪我!我好歹是你的学长,你难道不服气?想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