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宗看看仍然坐在床边的长公主, 调侃道:“还不回房休息,莫非想留在这边照顾我一整晚?”
华阳没这么想,她并不会照顾人, 留下来只会让陈敬宗无法安心休养。
陈敬宗:“去睡吧, 老头子要来早来了。”
那不以为意的语气,听得华阳心里却是一阵难受。
陈敬宗慢慢握住她的手,看着她低落的脸庞问:“你是心疼我伤成这样老头子都不来看我, 还是心疼老头子明明关心我却被咱们联手摆了脸色,这会儿怕是不敢来了?”
陈敬宗:“瞧瞧, 你还嫌我总酸老头子,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稍微在你这里挨了句数落, 你便心疼他了, 我哪回不是非得流点血才能换你一点心疼?”
他身上有伤,华阳不想这时候跟他拌嘴, 心平气和地道:“父亲年纪大了,平时一颗心都放在国事上, 他是严父不假,可他如果不在乎你,以前也不会那么忙还要抽出时间亲自教导,爱之深责之切,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包括他在外面从不夸你, 那也都是礼节使然,别人越夸你, 他做父亲的越要自损。”
上辈子华阳眼中的公爹,几乎等于完人。
这辈子她发现公爹也有一些可大可小的问题, 但公爹对朝廷呕心沥血,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华阳希望他老人家除了国事,家里这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可今日她训了公爹一顿,为了搬回这边方便与秦大将军谈话,陈敬宗也故意当众落了公爹的颜面,弄得亲生父子真的仿佛仇人,华阳就怕他老人家难过。
陈敬宗:“我能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气?放心吧,他在官场混了一辈子,早修炼成老狐狸了,只是现在位极人臣才懒得揣测人心,只管我行我素专横霸道,反正谁都得听他的。可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这会儿他大概已经猜到咱们在谋划什么了,不至于黯然神伤、辗转反侧。”
华阳盯着他看了看,忽然问:“你是不是也挺钦佩他老人家的?”
陈敬宗瞪眼睛:“我没恨他他就该给陈家列祖列宗烧高香了,还指望我钦佩他?做梦呢!”
华阳拍拍他的手,起身道:“没什么,既然父亲不会来,我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你自己休息吧。”
陈敬宗抓住她小手指,华阳怕他牵扯到伤口,不得不坐回来。
陈敬宗咬牙:“故意气我是不是?什么叫老头子不来你便没必要待在这边?”
华阳:“你既知道我是故意的,又何必在意。”
陈敬宗:“故意也不行,今晚你不让我舒坦了,就别想走。”
华阳看看他,突然抬起左手,宽大的绯色衣袖便如一片轻云,遮住了驸马爷的上半张脸。
只是长公主的衣袖是最上等的绸缎,哪怕隔了两层,陈敬宗也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她的身影,看见她慢慢俯身靠近。
这一次,几乎她刚贴上自己的唇,陈敬宗便张开口,同时左手扣住她后脑,不许她蜻蜓点水。
华阳怕压到他肩上的伤,改用左肘撑着。
亲到她快要撑不住了,陈敬宗才意犹未尽地放了她,却又重新握住她的手。
陈敬宗面露深意:“心里舒坦了,别的地方又开始不舒坦。”
华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瞥见个模糊影子便一把拍开他,快步绕过屏风。
陈敬宗看着她在那边停顿片刻,大概是等脸没那么红了,才迤迤然离去。
长公主一走,富贵进来了,满脸心疼地看着自家驸马。
陈敬宗不需要他的心疼:“灭灯吧,我要睡了。”
四爷没成亲前,经常跟他有说有笑的,自打四爷做了驸马,一颗心都扑在长公主身上,越发没有他了!
尽管如此,富贵还是把铺盖铺在驸马床边,防着夜里驸马需要人照顾。
首辅别院,陈廷鉴还在掌灯夜读,看京城递过来的各地奏折。
伺候他四十余年的老奴刘叔进来劝道:“阁老,快二更天了,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伴驾,没精神怎么行?”
陈廷鉴头也不抬地道:“再看一封。”
刘叔摇摇头,先把盛放热水的铜盆放到床前。
洗脚水都端来了,陈廷鉴也只能看完一封折子就坐到了床边。
刘叔蹲下为他洗脚,自言自语似的道:“也不知道驸马现在如何了,流了那么多血,我看着都肩膀疼。”
陈廷鉴哼了哼:“自找的,怨得了谁。”
刘叔:“您就是嘴硬,心里不定比谁都心疼驸马。”
陈廷鉴:“他都不把我当爹,我为何要心疼他。”
刘叔:“您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倔,以前您跟夫人拌嘴,最后可都是您先低头服软的。”
陈廷鉴发出一声嗤笑,那意思,儿子能跟媳妇比?
只是以前忙碌一日夜里沾床就睡的陈阁老,今晚竟躺了很久还十分清醒,最后也不知到底何时才睡着了。
翌日清晨,陈廷鉴还在用早饭,就见刘叔从外面走进来,禀报道:“阁老,听说秦大将军早早就来了,带了两大箱礼物,专门等着去探望驸马呢。”
昨日事发突然,秦大将军又一直陪在皇上身边,无法尽足礼节,今日来探望伤患,可不得准备礼物?
陈廷鉴皱皱眉,只是秦元塘都把礼物抬过来了,他也不好再去说什么,只当不知道。
这消息也传到了元祐帝耳中。
此乃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元祐帝并没有当回事,问曹礼:“陈阁老可去探望过了?”
曹礼:“不曾去过。”
元祐帝摇摇头,老头脾气还挺大,果然是儿子太多,不稀罕了。换成他受这么重的伤,父皇九泉之下得知,怕都能急活过来。
用过早膳,元祐帝带着曹礼来探望他那位不被亲爹待见的可怜姐夫。
陈敬宗已经换过药了,正在用饭,靠坐在床头,富贵捧着饭碗在喂。
元祐帝疑惑道:“姐姐怎么不在?”
陈敬宗吞咽一下,解释道:“长公主昨日受惊过度,晚上可能没有睡好,这会儿还在补眠。”
元祐帝:……
行吧,姐姐比陈阁老还要心大,他反而成了最关心姐夫的人!
元祐帝:“大将军在外求见,你可知道?”
陈敬宗愁道:“知道,只是没有长公主的示意,臣也不敢擅自请大将军进来,叫人去劝大将军,大将军也不肯走。”
元祐帝:……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没多久,盛装打扮的长公主姗姗来迟,进屋先问元祐帝:“皇上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可用过饭了?”
元祐帝瞅瞅已经明晃晃的窗外,却不好强调什么,回了姐姐的寒暄,再提到秦元塘:“姐姐,大将军一片诚心,还是快快将人请进来吧。”
华阳给弟弟面子,叫人去请。
秦元塘一身总兵官服,长得威风凛凛的,只是见到三位贵人,还是昨日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华阳看看弟弟,不冷不热地道:“大将军不必如此,驸马都说了,是他自己冲动,与大将军无关。”
秦元塘赔笑道:“无论如何,驸马都是伤在末将枪下,末将特意为驸马准备了一些补药,只盼驸马早日康复。”
华阳点点头,这事算是翻篇了。
陈敬宗这两日是哪里都不能去了,元祐帝坐了一会儿便要离开。
秦元塘连忙跟上,到了外面,秦元塘偷偷瞄了元祐帝好几眼。
元祐帝笑道:“大将军可是有事?”
秦元塘一听,扑通就给元祐帝跪下了:“皇上,末将真不是故意伤驸马的啊!”
元祐帝:“朕当然知道,朕又没怪罪你,大将军快快请起。”
秦元塘不起,那样子仿佛他正被仇家追杀,只有眼前的元祐帝才能救他:“皇上圣明,可末将看长公主、陈阁老都还在生末将的气,长公主好歹收了末将的礼,陈阁老却连见末将都不肯见,这分明是记恨在心了,若陈阁老只是给末将脸色看,末将受着就是,就怕陈阁老,陈阁老回京后给末将穿小鞋……”
说到最后,秦元塘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委屈。
元祐帝:……
他也真没有想到,能让倭寇、鞑靼、朵颜闻风丧胆的秦大将军,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元祐帝顿了顿,体贴地替秦元塘支招:“那你也给陈阁老预备一份厚礼。”
秦元塘发愁:“末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啊,以前末将给他送过美人、名贵补品,陈阁老都给末将退回来了,还臭骂了末将一顿,末将只好送些不值钱的土特产以示敬意,可经过昨日,末将算是明白了,不值钱的礼根本不管用,值钱的末将刚刚都孝敬长公主了,是真不知道还能给陈阁老送什么。”
元祐帝仿佛才知道此事,诧异道:“你还给陈阁老送过美人?”
秦元塘虎脸一红,左右看看,闷声道:“末将原本在东南抗倭,陈阁老举荐臣来蓟镇做总兵,末将想着,陈阁老提拔末将,肯定是想从末将这里拿点好处,便……”
元祐帝笑道:“大将军想多了,先生高风亮节,用你乃是知人善任,绝非为了私利。”
秦元塘:“是,陈阁老是高风亮节,可现在末将捅了驸马一枪,他嘴上大度,心里肯定怨恨末将了!皇上,末将不怕丢官,可末将怕鞑靼、朵颜再来进犯,不是末将瞧不起其他武将,可末将就是要亲自替您守着蓟镇,末将才能放心!末将想继续为您练兵,为您把长城修得更坚固,把火器造得更厉害,末将满满一腔抱负,请皇上成全!”
说完,他重重地给元祐帝磕了一头。
元祐帝已经亲眼见过秦元塘督建的长城,见过秦元塘操练的十万精兵,更见过营车、大炮的雄威。
陈廷鉴惜才,元祐帝同样惜才!
他双手扶起秦元塘,承诺道:“大将军放心,只要你忠于朕忠于朝廷,朕便会一直用你固守蓟镇。”
秦元塘大喜:“有您这话,末将以后就再无后顾之忧了,也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给谁送礼了!”
元祐帝笑了笑。
等君将二人回到元祐帝的别院,陈廷鉴等阁老以及蓟辽总督刘节、锦衣卫指挥使刘守等人已经都恭候多时。
何清贤:“皇上,不知驸马伤势如何?”
元祐帝笑道:“好些了,诸位不必担心。”
其他人也都默默地观察陈廷鉴、秦元塘。
秦元塘先是有点心虚,随即想起什么,又昂首挺胸起来,门神一般站在元祐帝身后。
显而易见,秦大将军已经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再也不怕陈阁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