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邪恶,是华丽残酷的乐章(那么正义,是深沉无奈的惆怅)
它的终场,我会亲手写上(那我就点亮,在灰烬中的微光)
晨曦的光,风干最后一行忧伤(那么夜雨,会洗净黑暗的高墙)
黑色的墨,染上安详(散场灯关上,红色的布幕下降)
——《夜的第七章》
十九世纪60年代。东欧某国。
这是最长的一夜。黑暗如同笼罩了整个世界,仿佛再也等不到第二天的黎明。
古老的城堡被吞噬在一片火海之中,火光冲天,城堡上空被照得有如白昼。
他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着下面的一片火海。窗户的玻璃已经被震碎了,整座城堡刚刚经历了疯狂的洗劫。敌人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整个地区,他的将士英勇反抗,用生命保卫着自己的领地,最终却全军覆没。他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人来到了城堡之上。可现在这座承载了上千年的建筑也已陷入了火海,实力强大敌人在他的土地上展开了灭绝人性的屠杀,将他逼入了绝境。他紧紧握住手里的东西,熊熊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入他充满了愤怒与仇恨的眼睛里。他深爱的土地被人无情地践踏,他亲手建设的家园被人残忍地摧毁。
“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他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穿着戎装戴着披风的人,手里拿着枪,正缓缓地向他走来。“还是把它交给我吧,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和自由,从此你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瑞格!”
“但如果把它给你,你会毁了一切!”瑞格说。
“那是我的事情,”拿枪的人说,“而你已经没有选择了。”说着举起手中的枪,直直地对准他,“把它给我,你什么也不会失去;或者我一枪把你打死,然后自己把它拿过来。”
“不,我还有一个选择,”瑞格从容而坚定地说,“那就是让你永远都得不到它!”
“你……”拿枪的人气得咬牙切齿,眼角下面的肌肉不断地抽动。他猛地举起枪,食指颤抖着放在扳机上。
瑞格握紧手里的东西,对着那个人笑了笑,笑容既包含着深深的仇恨,又带着胜利的喜悦。他闭上眼睛,身子向后仰去。
举枪的人见状心里喊了声“不好”,慌忙扣动扳机。子弹飞了出去,擦着瑞格的额头掠过,消失在了被火光照得通亮的夜空。而瑞格本人,则仰着身子落出窗外,连同手里拿着的东西一起,坠入了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不——”开枪的人大喊着快步跑到落地窗前,睁大眼睛看着城堡下面。滚滚的热浪翻涌上来,瑞格带着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连同他那征服一切的野心一起,瞬间化成了灰烬……
最后的一点灯芯也燃尽了,火光突然熄灭,什么也看见。
黑暗笼罩。
我正在努力想着什么,突然黑下来把我吓了一跳。片刻之后,闻到了一点淡淡的烟味,才想起来刚才点了蜡烛。我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笔放回到桌子上,然后在黑暗中往外走。
走出书店的时候,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了很多行人。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白天来到这里的,一大早就跑了过来。奇怪,既然是白天,我为什么还要点蜡烛呢?
回到克罗斯温的时候,同事们已经开始忙碌了。雷德威尔还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打印稿,那是早晨我刚刚发现的剧本。我走进去的时候没说什么,因为他的样子确实让人有些担心。
“这是《安琪拉之歌》的结局,你要不要看看?”雷德威尔说着有气无力地把剧本伸给我。
我没接剧本,只是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算不上悲剧,可也并非皆大欢喜。”说着他回手将剧本往桌子上一撂,“艰难的胜利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自由之树要常以爱国志士和暴君的鲜血来浇灌。’(托马斯·杰斐逊)”
我没心思去想他引用的是美国哪位总统的名言,这老头却还有兴致在这里卖弄文采。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
回答我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气。
“我已经想好最后要作何改动了。”
“什么?”我说,“那个幕后的人已经给过我们教训了,我们还能违背他的意愿吗?”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做出牺牲,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谁。”
“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既然那个幕后指使者是冲我来的,那就只有我能阻止他,不论用什么方法!”
“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吗?”雷德威尔说。
“不然还能怎样?”我说,“要让Rigel王子去死吗?嗯?最后还是必须要他做出牺牲?那Aquaria的胜利算什么?‘我们胜利了,我们却失去了未来的君主。’这算是圆满结局吗?”
“你还没听听我是怎么改动的呢。”雷德威尔说。
我一下子就没话了,或者说,有一肚子的话却要先忍着。
“我的想法是,Rigel王子和米萨拉一起来到Galirad人的领地,并最终见到了位邪恶的巫师Morana……”
“雷德威尔先生!”这时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打断了他的话。
“该死,你就不能先敲门吗!”雷德威尔明显对打断了他的人来了气,上来就破口大骂。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显然是被他上来就大发雷霆的模样吓住了,站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算了,你先去练动作吧,”雷德威尔对我说话也带上了火气,“过两天我会把改好的剧本拿给你。”
等待雷德威尔版剧本的这两天,是我一生中最心事重重的日子。我已无心排练,雷德威尔一会儿不在,我就自己偷偷溜走去大街上闲逛。我每天都会去查令十字街上的“文海之家”看看,却再也没能在那家已经成为废墟的书店里找到伊戈尔的身影。有的时候我会在二楼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坐会儿,在黑暗中想着自己的心事,或者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伊戈尔的那本旧日记,尽管一个字也看不懂。看着看着,我觉得有一个词反复出现了好几次,而且似乎有些眼熟。虽然我不懂外国字,可总觉得这个单词的拼法似乎有些熟悉。我拿着日记跑到楼下,拜访隔壁的店铺请那儿的长辈帮帮忙看看。
“乖乖,这好像是俄语啊!可惜我也看不懂……”店主戴着眼镜,挠了挠稀疏的头发。
“那这附近有懂俄语的吗?”我问。
“这个嘛……哦对了,附近一条街上有家俄国人开的商店,你不妨可以去那儿问问!”说着他拿出纸笔写下了那家店的地址,“不过我先跟你说好了,他的英语讲得特别难听!”
我按照店主写的像蚯蚓一样的字迹在街道上七扭八拐,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那家名叫“伊莱扎维塔(Elizaveta)”的手工艺品商店,抬头看着牌匾上被俄文篡改的极其拗口的“伊丽莎白”(Elizabeth)这个名字,不禁有些咋舌。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店主模样的人正扭着头朝里面货架旁的人大声嚷嚷着,叽里呱啦地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而那个被训的可怜的伙计正在忙活着摆弄成堆的像是鸭蛋一样的玩偶。
“劳驾……请问……”我试探着想引起他的注意。
“噢,这位小姐!”他转过头来,看见我,语气立马就发生了180°的变化,“有什么能效劳的吗?”他的口音听起来确实很别扭,好像舌头在嘴里绕不开节一样。
“是的……您会说英语?”
“当然,这儿可是英伦之都!”他捋着自己的下巴说。他的下巴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大胡子,身材高大魁梧,一双灰不溜秋的眼睛,看上去像极了尼古拉二世(俄罗斯末代皇帝,1894年—1917年在位)。
“那……您是俄国人吗?”
店主用他熊掌一样的大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血统纯正的东斯拉夫人!”
“那我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吗?”说着我拿出伊戈尔的那本日记,找到那个词,“请问这个词什么意思?”
大个子店主似乎迟疑了一下,皱着眉低头看着日记本:“玛……米……”
“妈咪?”
“不,不是的……”店主看上去有些难色,“我就直接跟您说吧,我不识字!”
“什么?”
“是的,我其实是个大字不识的……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文盲。”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这是很么意思?”
“我只能说,这看上去像是个人的名字,我只能通过读音大概给您念出来,可具体代表什么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那能麻烦您把它念出来吗?”
“好吧……嗯……这应该是……米哈……哦不,米……米哈依娜,对,米哈依娜!”
“米萨娜?”
“对,跟我祖母的名字差不多,我的祖母叫米哈依洛芙娜。”
“米哈依洛芙……我不得不为俄国名字的冗长感到咋舌。”
“真不好意思,看来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店主说,“所以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好的,谢谢……”说着我不由地看了看店主身后那个伙计正在摆弄的那堆东西:“请问,那些娃娃是什么?”
店主转过头看了看,“噢,是套娃,我们俄罗斯有名的传统木质玩具!”
“哦……”说着我有些好奇地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个看了看。
“把它们……一个一个套起来,可以作为……工艺品。”旁边这位店伙计的英语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我想买一套,多少钱?”
“送给您了,亲爱的小姐,非常高兴您喜欢我们的工艺品!”店主大声说。
谢过店主之后,我拿着俄罗斯套娃和日记本走出了那家外国人开的店。
回到克罗斯温的时候,同事们已经都来上班了。排练室里响起了音乐,大家都穿着练舞服在空地上开始排演。雷德威尔在一边专心指导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我走到他身边,想小声跟他说点什么,他只是说了声现在不是时候,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只好把东西先放到一边,换好练舞服跟大家一起排演。
下班后,雷德威尔又留下几个人个别教导了一点什么,我在旁边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好容易等他把话都说完,那几个同事也都走了,我才得以接近他。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
“得先安定民心不是吗?”雷德威尔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开口了,“不管怎样,得维持正常的工作,让人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事实是这样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雷德威尔没回答我的话,而是立即反问。
“我想问问你懂不懂俄文,或者剧院里有其他人能看懂吗?”
“没有。”雷德威尔直截了当地回答,“剧院里有几个唱歌剧的懂点儿意大利语,至于俄语……柴可夫斯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
“哦对了,”雷德威尔说着,拿过桌子上的一打纸递给我,“这是我改编的新剧本,不过还没写完,你可以先拿去看看。”
我接过来翻了两下:“你觉得这样行吗?”
“我们不是已经商量过了吗,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说着他穿上外衣,不经意看到了我手里拿着的玩具,“这是……”
“哦,俄罗斯套娃。”我说。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娃娃。”他毫不客气地说。
“我……”我刚想说什么,雷德威尔竖起衣领转身走了出去。
我拿着东西回到自己的房间,关好门,然后开始看雷德威尔改编的剧本。正如他所说的,Rigel王子和米萨拉一起来到Galirad人的领地,并最终见到了位邪恶的巫师Morana。女巫对送上门来的猎物似乎很高兴,说自己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她可以从此放过Aquaria,不再侵犯,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Rigel王子的血,要用他的鲜血开启通往黑暗世界的大门,以此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米萨拉听了惊骇不已,让Rigel王子千万不要听她的。但王子并没有听从米撒拉的劝说,依然向高高在上的Morana走去……
剧本到这里就没了,只有短短的几页,剩下的雷德威尔大概还没来得及写完。
我皱着眉头,心想这怎么改的啊,难不成还是要王子牺牲自己,换得Aquaria的安宁?我随手将剧本放到一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屋子里很冷。难道是刚才忘了点壁炉?我下意识地朝墙边看了看,这一看却不由大吃一惊——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梳妆台,上面的镜子已经被报纸盖得严严实实。我有些懵了,又扭头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东西,储物柜、衣架……所有物品摆设无一例外都用报纸盖了起来。
这……这不是……这不是安娜贝斯生前用过的房间吗?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跑到她的房间里来?刚才明明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吗?
我越看越害怕,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自己走进来的?还是……不对啊,我刚才看剧本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如果被某种未知力量挪动了地方的话,自己不可能毫无察觉啊!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安娜贝斯的房间大门不是明明锁着一把大“秤砣”吗?我没有钥匙怎么能……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只看了一样就瞠目结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的手里正拿着一把老旧的铜钥匙,正是雷德威尔带我来的那天打开门锁的那把!
惊讶之中我吓得几乎叫出来,不禁手一抖,一把就将那枚钥匙丢了出去。
铜钥匙“咚”地一声掉在桌子上,正落在刚才的那打剧本上面。我扯着稿纸的一角想把剧本抽出来,可就在这时,更令我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化妆台上突然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音,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是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于是我保持着抽纸的动作,一边缓缓抬起头来,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抬头一看不要紧,吓得我浑身血液冰凉——盖在化妆台镜子上的报纸好像被什么人扯动着,一点点地想要揭开。可是这房间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啊,而我的一只手正拽着剧本,另一只手抱着东西准备随时开溜。那这报纸究竟是……我吓得直冒冷汗,一动不敢动地紧紧盯着那诡异的报纸,仿佛在看着一块破旧的裹尸布正在自行揭开,而里面的千年古尸随时都会跳起来将我的喉咙咬断。那报纸继续哗啦哗啦地响着,被揭起来的部分越来越多,眼看就要露出镜子的一角。我吓得心脏狂跳,刚想一把抽出剧本扭头狂奔,化妆台上的剧本像是被谁点燃了一样突然就烧了起来,我立马觉得手指发烫,赶忙缩回,在自己的衣服上使劲拍打两下。就在我纳闷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时候,抬头一眼就看见盖在镜子上的报纸在火苗的烧烤下已经变黑脱落,一下子就露出了镜面。这时整张化妆台都已经烧了起来,镜子里的影像如同置身火海,在火光的照射下异常诡异。
由于惊吓我本能地后退着,火光之中也看不出镜子里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安娜贝斯,只觉得她穿着一袭黑衣,目光阴暗而冰冷,似乎一直在对我狞笑。
我看得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地退到门口,一把将门拉开,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雷德威尔听说我把他的剧本给烧了,显得有些恼火,不过见我的样子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也就没过多计较。
“真是邪了,”我跟他描述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你确定上次走的时候把门锁好了吗?”
“千真万确,”雷德威尔说,“这种事情我可不会开玩笑,本来带你进去就是违规!”
“那那把钥匙……”
“那把钥匙我一直妥善保管,不会落到他人手里。而且就算有人拿了,也不会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除非……”说着雷德威尔突然愣了一下,直直地看着我:“不会是……”
“我?”我睁大眼睛,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拜托,就算我有胆量从你这儿偷钥匙,也绝对没有胆量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雷德威尔扬了扬眉毛,做了个“那倒是”的表情。
“那剧本怎么办?已经……”
“没关系,”雷德威尔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已经把它们记在这儿了。”
“可是,关于最后情节的设定,你写的是Rigel王子他……你怎么能……”
“这只是暂定,毕竟扮演王子的那个人会不会出现还是个问题。”
他这么一说到时提醒我了,对啊,如果扮演Rigel王子的人真的是伊戈尔的话,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总之,我会让剧情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的,”雷德威尔说,“下一场演出快要开始了,你也好好做一下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