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一带暴雨倾盆,接连三月未停。
黄河下游沿岸州县大小官吏,无一不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若在往年,休说三个月暴雨,哪怕下一个月,黄河必定泛滥,河堤决溃,下游数省均成泽国,生灵涂炭,饿殍遍野,疫病横行,实是糟得不能再糟。报急奏章雪片般飞进京城,江南粮食被大量征调以作赈灾,装沙土的麻袋价钱飞涨,相邻两县的官兵常为抢砂石而大打出手。
然而这如坐针毡的三个月过去了,黄河的水位愣没涨起多少来,千年罕见的大暴雨,足以重回大禹出山年间的洪水,竟不知道流到了何方!
好容易雨过天晴,黄河又变得静若处子,沿岸大大小小州县的官员,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大口气,各自摸了摸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庆幸又逃过一劫。倒是各路粮食贩子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痛哭,这一场天灾不来,不少奸商血本无归了。
得知黄河会有一段日子不再发脾气,河边的人们也不再望着河堤提心吊胆,各自忙活生计。然而,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者,却连日来沿着河岸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搜索着什么东西。
这日傍晚,老者一脸倦容,在河边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点燃了一堆篝火,拿出一包炒米,一瓶甜酒,狼吞虎咽一通。粮食贩子这些天不得不将手中粮米贱价抛售,炒米与新酿的米酒简直比土疙瘩还便宜。
身后不远处微有响动,有人缓缓走近。老者初时惊觉,但听来者脚步虚浮,显然不是练家子,也就装聋作哑,懒得回头招呼。倒不是不想与人聊聊天,这些时日沿河走了数百里,他也着实累了。
“邹无知去世已有三年,过几日带我去坟前拜祭一番,如何?”来人也不客气,径直走到篝火边,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烤着火,说道。
老者愕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不速之客,却见他年不足二十,身材瘦削,两眼极有神采,似乎能看透天地万物。更奇怪的,是他肩上居然站着一只乌鸦,眼睛在火光中闪烁不止。
“早听邹无知说他的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你武功修为,确实远在你师父之上,但邹无知的本事可不是打架。”少年伸手到老者的干粮袋里爪了一把炒米,塞了一半到嘴里,另一半轻轻撒在地上,他肩上的乌鸦欢叫一声,跃下地来啄食。
“少年人,老朽从未见过你,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既知先师名号,自然该知道其无所不知,老朽穷半生心血,仍难及他老人家万一,青出于蓝,如何敢当?这里荒山野岭,你独自行走,难道不怕猛兽?”老者听少年语气对乃师不甚恭敬,心下不快,却又不愿与无知小儿一般见识,遂压下火气,沉声说道。
“你倒有自知之明,叫什么名字?”少年似乎丝毫未听出
老者话中的怒意,神态依旧。
“无礼小儿!老夫乏了,这就睡觉,请便!”老者气往上冲,但疲累非常,实在无力训斥这没有家教的小子。大声说完,不去理会少年,自顾倒头便睡。
“盖世魔神确是于黄河河床现世,如今却早在数百里之外,你兀自空耗心机在此搜寻?”少年悠然吞下嘴里的炒米,又喝了一口水,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老者却如听惊雷,霍然坐起,炯炯目光盯紧了少年,半晌没有说话。
“世有大吉,必有大凶,四火吉时,主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外敌不侵,天下太平。七年之后,盖世魔神自地狱来至人间秦岭,为祸作乱,掀血雨腥风,屠戮万人,尸横遍野……邹无知当年这般说了,你又推算出什么东西来?”少年神色不变,淡淡问道。
“阁下……莫非认得先师,如何得知当年他老人家说的话?”老者目瞪口呆,心想师父多年来与自己形影不离,直至去世,三十年未见过俗人,这少年纵然家里或门派中有长辈与之相交,也在三十年前。那时师父还未曾预见这神州大劫,这少年究竟何方神圣,竟知道这些?
“五十年前,邹无知送信给我,说找到了传人,极具灵性,且与盖世魔神颇有渊源,必定能化解大劫。老夫记得,那小子叫做杜蓝天,莫非就是你?”少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几句不经意的话,却更让老者惊诧莫名。
“请问阁下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如何得知在下名讳?”杜蓝天见眼前少年口若悬河,老气横秋,不得不收起小觑之心,低声问道。
“你先说说,为何邹无知明明说了魔神在秦岭,你非到黄河来搜寻?”少年对老者爱理不理,自顾嚼着老者的炒米问道。
“……在下反复推算,先师推算的时辰地点均有误,魔神当在三月前便已在黄河现世,彼时魔性未成,修为不高,若能趁此良机先行下手将其置于死地,或可避免这场大劫?阁下对先师熟悉若此,亦应知他老人家毕生的心愿有二,若能尽数了结,杜某也算没有枉费了先师的一番栽培。”杜蓝天绝非凡夫,这时也看出少年气度不凡,实乃指点自己迷津的高人,连忙站起,躬身低眉,恭恭敬敬答道。
“孺子可教。你舍生忘死,在此地搜索了三个多月,也真难为你了。可惜,你虽有慈悲之心,尊师之德,却是过于自负,魔神现世之处,你师父莫非推算不到么?但逆天改命,非你所能。实告诉你,魔神自地底击穿黄河河床,引发火山,现世当日便直上千丈高空,又遇上狂风大作,空中飘浮了数百里,早到了秦岭之中。邹无知在秦岭边住了二十年,早就布下了局欲击杀魔神,七七四十九日之内,魔神必定在那地方现身。如今魔神将醒,你这几个月心血,算是白费了。老夫蒋不
老,邹无知那小子可曾对你说起过?”蒋不老仰天躺倒,不慌不忙说道。
“原来是得道成仙的蒋老前辈,晚辈早该猜到,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杜蓝天听闻蒋不老名号,连忙躬身施了一个大礼,脸上满是恭敬之色。
“罢了,少来这套,邹无知那点小聪明,如何能杀得了魔神?老夫算过他阳寿,知道也不必忧心他横死,必定会在魔神降世前寿终正寝。倒是你,没事惹那魔神,不仅救不得上万苍生,只恐赔上身家性命!”蒋不老翘起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说话却郑重了许多。
“老前辈这是在试探晚辈?既然命中注定晚辈要平息这场浩劫,晚辈又怎肯置身事外?必定全力以赴,将魔神击杀,若力有不逮,亦求同归于尽!”杜蓝天慨然应道。
“师父如此,徒弟也是如此,都是一团死脑筋!以你的本事,与魔神相搏,那是以卵击石,不仅无用,若将魔神凶性引发了,苍生大劫你也脱不了干系!”蒋不老用鼻孔哼了一声,翻起一双白眼,懒得去看杜蓝天,撇着嘴说道。
“以卵击石,未必便是卵碎!”杜蓝天见蒋不老不屑一顾,心头略觉不快,心想自己得异人指点,苦练多年武功,绝不能被看扁了,伸手入怀,掏出一个连壳煮熟当做干粮的鸡蛋,潜运内力,猛将鸡蛋往地上一块石头上砸去。只听一声脆响,石头碎裂,鸡蛋却完好无损。
蒋不老吓了一跳,一骨碌坐起,忘着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的鸡蛋,目瞪口呆。倒是他豢养的乌鸦依旧埋头啄食炒米,头也不抬。
“晚辈没了性命不打紧,辜负了师父临终嘱托,日后在阴曹地府,哪里有脸见他?不知前辈对晚辈的武功有何高见?”杜蓝天露了一手精纯内力,得意非凡,却故作谦谨,躬身再行一礼,问道。
“老夫不懂武功,虽知道这手功夫确实了不起,但凭这点本事要降服魔神,那是痴心妄想。”蒋不老眨眼间平静下来,一边说,一边将熟鸡蛋捡起,磕碎剥壳,塞进嘴里。
“……先师早已算过,晚辈这番逆天而行,必然无幸,但以一条性命,换得上万生灵安居乐业,也是死而无憾。只是先师尚有另一个遗愿,要嘱托杜某的后人了。”杜蓝天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摇头苦笑。他虽自负,但数月前暴雨中火山爆发的情景历历在目,自然之力绝非凡夫俗子有能耐抗衡,魔神身在其中而能不死,修为不必说远在他之上。
“未必,邹无知与你师徒二人,均未看透天机,你道为何?”蒋不老反而收起了玩世不恭,正色问道。
“茫茫天机,又岂是我师徒二人能参透?前辈数百年道行,别的不说,对这场苍生大劫,想必早已融会贯通?”杜蓝天听出蒋不老似乎有指点之意,心里微微一动,肃然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