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楼里,乳白色的地砖上积满了灰尘。进出单元楼的铁门正关着,不过没有锁。我推开门,冬日的阳光慢慢照清楚里面,使我们能看清走道。刚走出几步远,身后“啪”的响起金属撞击声,吓得我脖子一缩。难道刚才那个人影追上来了?我在心里不安道。我和段可回过身一看,原来是铁门自动关闭发出的响声,我松了口气,又觉得这突然的响声是整栋楼在欢迎我回家。
再往里一走,就是等电梯的区域。电梯是肯定不能用了,我拐过电梯旁的墙角,拉开关着的木门,走进了临时楼道里。还好,我家住在八楼,不算太高,用不了多久就能走上去。阳光通过墙上的窗口射进来束束光柱,所以楼道里的可见度还不错。不过每一步下去都能踏起楼道里的灰尘,混合着阵阵腐臭味,多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十步,第十一步,第十二步……我在心里默数着。随着步数的增加,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我第一次觉得,回家也是如此令人紧张的事情。
踏完一排又一排的阶梯,转过一个接一个的楼梯间,终于在我数到第一百六十八步的时候,段可提醒我到了。
我推开木门,走出了楼道。印着“8”字的钢牌,正贴在我们面前的墙上,虽然我以前就发现它被贴倒了,但丝毫不影响我们辨认出它。楼牌的对面就有两扇防盗门,其中一扇的里面,就是我家。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朝门走去。不知道是爬楼梯给我带来的疲惫,还是我内心太激动,我不住地喘着气,感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走到门前,我很希望这个时候能听到什么声音能从门里传出来,无论什么声音都行。有那么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我妈正在厨房炒菜,我爸在客厅里踱步,或者是客厅的电视里传来的新闻播报声。
但等我恢复神智,周围只有我的心跳正咚咚咚的跳个不停。
我吐了口气,伸出手,轻轻的敲了敲门,然后把耳朵贴在了门上。耳朵立即传来一阵冰凉。十几秒后,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倒是我的心跳慢慢的降了下来。会不会是他们还在睡觉,没有听到?我仍然在不停地幻想着,随后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可依旧一无所获。
没办法了,我解下背包,在里面摸了几下,取出了钥匙。钥匙插进锁孔,再一转动,就响起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我一手攥着还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一手握着门把,迟疑了几秒,还是拉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我后退几步然后看向屋内,熟悉的陈设再次映入眼帘,同时,一股在室内密闭已久的味道也涌了出来。我瞬间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脑子已经停止了思考,只是机械般的走了进去。虽说大脑一片空白,但我的双眼,仍然没忘记四处打量屋子里面。
我一路抚着墙壁,走过餐桌,路过厨房,如果再拐过前面的墙角,就能走到我爸妈的卧室里。我一手撑在墙角上,看向过道尽头的卧室,卧室的门正关着。看了好一会儿,我还是决定现在不进去,或者说,我不敢进去。我转身走到了客厅里,坐到沙发上。
段可一直跟在我后边,看到我坐了下来,也规规矩矩地在我身旁坐下,眼睛转来转去,正好奇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我在身上摸索了好几下,才将香烟找出来。点燃烟,升腾起的烟雾总算帮我将腐臭味冲淡了些。
段可这次没有抱怨,自己悄悄地挪开了位置。
我从茶几上拉过我爸经常用的那盏烟灰缸,朝里面弹着烟灰。烟灰缸里的几个烟头已经干瘪,一看便知是多日前留下的烟头。我看着被我新弹入的烟灰,大脑又开始重新运转。
屋子里充斥着的气味,已经可以说明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现在肯定睡在卧室里,是的,我仍然不肯用“死”这个字。十几天前,我正坐在宿舍里,面对突变后的世界,计划着回到家才是我唯一的希望。十几天后,我如愿以偿的坐在了家里,却不敢推开卧室的门,去面对我最害怕的东西。我突然觉得,我当作唯一希望的东西,不过是一剂吗啡,只是让我得到片刻的舒缓。我感到自己又丢失了希望。我到底该不该进去,还是在这里一直抽烟?可一想到走进卧室里会看到的画面,我的心里就生出无限的排斥。
我看着烟灰缸出了神,直到手里香烟的过滤嘴传来温度,才将我的神智烫回来。
我赶紧将烟头灭掉,同时站起了身。我终于做出了决定。父母就在几米外的地方,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事情已经发生,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再奢求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但至少,应该去看他们最后一眼,如果我还能认出他们来的话。
“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我对段可说。
段可带着浅浅的微笑对我点头,不知是不是在鼓励我。
没有几步,我就走到了父母的卧室门口,无疑,臭味的源头就在门的背后。转动冰冷的门把手,没有再多想,我就推开了门。我像小时候的早晨跑来叫醒他们那样,把头放在门缝中间,看向门里的一切。
不用说,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落到了卧室的床上,并且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我不太忍心描写我所看到的,我只能说,通过被子的褶皱和起伏,能知道床上正躺着两个人,只不过是永远的躺在了床上。我的心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真想立马关过门,跑下楼,冲出小区,逃离这里,再也不回来。虽是这样想,但我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已经朝卧室里迈出了步子。
鞋底碰在木地板上发出声响,好似在猛击着我的胸膛。因为每走一步,床上的情况我就看得更加清楚。
终于,我停了下来,站在床前,俯望着床上的两具尸体,我父母的尸体。正如王叔所说,病毒在夜晚袭击了这种城市,我的父母当时肯定在床上,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至少他们在睡梦中,还来不及对人世有半点依恋。
尽管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了半个月,但我从未如此近距离、仔细地观察过某具尸体。在眼前的床上,我的父母,或者说是两具尸体,因为早已不能辨认出它们生前的模样。也许是这里空气流通程度不太好的原因,尸体的腐烂程度比外面要慢很多。两具遗体已经变得膨胀,流出一些让人恶心的液体,将床单和被子染成了黄褐色,还有很多小虫子在床上爬来爬去。最令人恶心的是,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蛆,在已经腐烂膨胀的面部上蠕动着。
假如我不知道这两具尸体是我的父母,我肯定会大骂一句然后呕吐为快。但即便是我心中在这样想,在努力的克制自己,在不断转移注意力,我还是没能够敌过人最本能的生理反应,躬下身一阵干呕。但是为了不让眼前本就恶心的场面变得更恶心,我闭紧双唇,强行将上涌的呕吐物咽了回去。
在父母的遗体前做这等事,真是大不敬。不过,要是爸妈知道他们现在是这般模样,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走到卧室里的衣柜前,打开衣柜,随便扯出一件衣服,盖到了父母的遗体上。我不能像王叔那样,背上你们出去入土为安,我只能替你们盖上最后一块布,送你们最后一程,你们就当这是做儿子的尽最后一次孝吧,我在心里说道。
床上被盖上一件衣服后,让人犯恶心的东西再也看不见,我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卧室里的其他地方。床头柜上,正摆着一张相片和一部手机,不知道是我爸还是我妈的。我拿起那张相片,发现是我们一家人的一张合影。我已经不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了,照片上的我很小,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背景好像是在某个动物园。照片里的父母那时都还很年轻,两人正合举着我。
我这才想起,自己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就再没有和家里人合过影了。想到照片里的那个幸福的瞬间,再对比眼前的两具尸体,三个人已是天地相隔。想到这,很突然的,我的视线就被泪水所模糊。
抹掉溢出的眼泪,我又拿起床头柜上的那部手机在手里翻看。这肯定是他们最后一次和我交流的工具,我想起了那天我爸在电话里淡定的语气,或许他是一面看着那张合影,一面用最父亲的语气安慰着我。
我不忍再多想,从小我爸就告诉我哭鼻子的男人是最窝囊的,就算是哪天他死了,我只流一滴眼泪就够了。现在他真的不在了,我很遗憾自己没能按他说的来,流了不止一滴眼泪。
事罢,卧室里不是追悼会现场,再在这里多停留没有任何意义,继续回忆只会让我更加悲痛。况且,我的鼻子也快撑不住里面的气味了。我将那种珍贵的合影塞进背包的夹层,想好好的保存起来。不过我这一塞,又摸到里面放了另一样东西。触感告诉我那是一张纸,我扯出来一看,不由摇头笑出声来,那是在寝室无聊给父母写的信。
那天我以为我会死在宿舍,然后等爸妈来到学校打开这封信,没想到事情与我想的相反,这封信竟然也被寄到了我家。我没有再去看这纸信上的一字一句,只是将它折好,用那部手机将它压在了床头柜上。
环顾四周,我觉得自己该看的都看了,该做的也做了,便走出门外,看了卧室最后一眼,就关过了门。
至于那封信上的内容,由于十几天来经历了不少事情,我大都忘记,但是结尾,我始终刻在心里。
“我回想自己的二十几年,能算得上回报你们的事情屈指可数。过去我一直认为,你们为我做的,都是义务。但是我错了,这个世界上谁对谁都没有义务去做什么。到现在,到我真的想为你们做点什么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晚到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活着。但是,你们肯定还活着,正在家里等着我回家。
可能我熬不过今晚,不能再回家,但是你们一定要活着,就算以后再去领养一个儿子也好。
爸,妈,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们了。请原谅我,我也只能用笔和纸才能对你们写出来我最真实的想法,才能正经的叫你们一次爸爸和妈妈。
要是这辈子可以重新来过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