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经说过,医生住的地方是个能发出回声的街角。露西就在这回声缭绕的街角那幢宁静的房子里,年复一年地倾听着回响的脚步声,一刻不停地忙着缠绕金线,把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自己和与她朝夕相处的老管家都缠绕在恬静快乐的生活中。
虽说她是个非常幸福的少妇,但起初也有过那样的时候,针线活儿慢慢从手中落下,视线会变得模糊起来。因为有某种声音——某种轻微的、遥远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夹杂进这些回声,直搅得她心烦意乱。忐忑不安的期望和疑虑把她的心分成了两半——期望的是她至今还没有领略过的一种爱,疑虑的是她是否还能留在人世享受这种新的快乐。到那时,说不定回声里会响起她早逝的坟地上传来的脚步声。想到她的丈夫将孤身一人留在世上、为她悲恸欲绝,种种思潮涌现在她的眼前,恰似滚滚波涛,此起彼伏。
这个时期终于过去了,她的小露西安然躺在了她的怀中。后来,在那荡漾前来的回声里,有了她那小脚丫的脚步声和她的咿呀学语声。任凭那些更大的回声有多响,摇篮旁年轻的母亲总能听见自己孩子的这些回声。这些声音一响起,这座浓荫遮蔽的房子就会因孩子的欢声笑语而充满阳光。而且孩子们的圣友——在她痛楚难当的时刻,她曾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好像已把她的孩子抱在怀中,就像当年抱起那个孩子那样,使她享受到一种神圣的喜悦。
露西一直忙着缠绕那根把大家联系在一起的金线,把她那给人带来幸福的亲睦之力不偏不倚地织进每一个人的生活中。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露西在回声中听到的只有友爱的、令人欣慰的声音。她丈夫的脚步坚强有力,生气勃勃;她父亲的脚步沉着稳重,协调匀称。瞧,还有那位普罗斯小姐,她像一匹上了辔头的烈性战马,已被鞭子制服,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打着响鼻,用蹄儿刨着地,引起了一连串回声!
即便回声中夹杂进一些哀伤之声,也不显得那么凄惨难受。她的小男孩卧躺在床,那长得和她一样的金发光晕似的围绕着他憔悴的小脸散落在枕上,他露出可人的微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也舍不得离开我漂亮的姐姐,可是上帝在召唤我,我得走了!”即使在她曾受托照料的这小小灵魂脱离她的怀抱而去时,濡湿年轻母亲双颊的也不完全是极度的悲痛之泪。让他们来,不要禁止他们。他们能看到天父的圣颜。天父,你那祝福的话语啊!
这样,回声里便掺进了天使的振翼声,不完全是尘世的俗音,有的是来自天堂的声息。微风在花园中一座小小坟墓上的轻拂声,也交织在这些声音之中。而当小露西模样可笑、一本正经地在一旁做晨课,或者坐在妈妈的踏脚凳上给洋娃娃穿衣服,嘴里喋喋不休地讲着她从小就听惯的伦敦话、巴黎话时,露西也能听到两种声音在轻声细语——犹如夏日的大海在沙滩边沉睡的声息。
回声里难得听到西德尼·卡顿的步履声。一年里他顶多六次享受不请自来的殊荣,像过去常有的那样,和大家坐在一起,消磨一个晚上。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从无醉意。回声里还悄悄叙述着有关他的另一件事,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真正的回声里都会悄悄叙说的故事。
要是一个男人真心爱上一个女子,在失去她,当她成为人妻人母之后,仍能对她一往情深,始终不渝而又毫无怨艾,她的儿女们一定会对他怀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一种出自本能的怜惜之情。这究竟是触动了潜意识里哪一根微妙的心弦,任何回声都没法儿告诉你。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卡顿也是这样。除家人之外,卡顿是小露西对之伸出胖乎乎手臂的第一个人。在她逐渐长大以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依然不变。那个小男孩几乎在他的最后时刻仍在念叨着他:“可怜的卡顿!替我亲亲他!”
斯特里弗先生像只巨大的汽船,乘风破浪,在法律界勇往直前,身后则老是拖着他那个有用处的朋友,像只拖在船尾的小船,小船总是跟在大船后面吃浪,被波涛淹没。西德尼过的就是这样一种被淹没的生活。而他懒散惯了,积重难返,不幸的是他听凭自己遭人冷落,甘愿蒙辱含垢而不思奋起,因而落到了眼前的这种境地。他安于当狮子的胡狼,就像真正的胡狼绝不想当狮子一样。斯特里弗已经发了财,他娶了个满面红光的有钱寡妇,她带来一大笔财产和三个男孩。那几个孩子除了圆圆的头上长着笔直的头发外,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斯特里弗先生像赶羊似的把三位少爷赶到索霍那个宁静的街角,想要让他们拜在露西丈夫的门下当弟子,他浑身的毛孔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屈尊就教的气味,俏皮地说道:“喂,达尔奈!给你送来三块奶酪面包,让你家庭野餐时享用!”可是这三块奶酪面包竟遭到了对方客客气气的拒绝,斯特里弗气得暴跳如雷。打这以后,他便以此作为教育那三位少爷的教材,要他们日后和那班教书匠打交道时,多提防他们那种穷要饭的自尊心。在酒酣耳热的时候,他还常对斯特里弗太太吹牛说,达尔奈太太曾费尽心机“追求”他,可是,太太啊,他与她“针锋相对”,所以才“没被逮住”。他在高等法院里的一些熟人,有时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常听他吹这种牛。他们为他开脱说,这是因为他吹牛吹多了,所以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吹牛撒谎本来就不对,这样真是错上加错,更加不可救药,真该把这种家伙拖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吊死了事。
就在这充满回声的街角里,露西倾听着种种回声,有时发人幽思,有时引人欢笑,直到她的小女儿长到六岁。无须详说她孩子的脚步、她亲爱的父亲那一向有劲儿稳重的脚步和她亲爱的丈夫的脚步引起的回声,对她来说是何等亲切。毋庸赘述,由她以贤惠、淡雅、俭朴治理的这个和睦家庭发出的哪怕是最轻微的回声,在她听来也是悦耳的音乐。也不必多说,所有在她四周荡漾的回声都是那么甜美动人。她父亲曾多次对她说,她出嫁后比出嫁前对他更孝顺了(如果还有可能更孝顺的话)。她的丈夫也曾多次告诉她,不论她有多少事要操心,不论她有多少责任要尽,他对她的爱情和帮助始终如一。他问她:“亲爱的,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关心备至,仿佛我们是一个人。你从来不曾手忙脚乱或者忙得不可开交,你到底有什么魔法呢?”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从远处传来了另外一种不祥的回声,隆隆地震动了这个角落。快到小露西六岁生日时,传来了一种可怕的声音,仿佛有一场大风暴席卷了法国,引起了可怕的海啸。
公元一七八九年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洛里先生很晚才从台尔森银行来到这儿,挨着露西和她的丈夫坐在黑暗的窗口。这是个闷热的暴风雨之夜,他们三人都想起了在这儿观看闪电的那个星期日的晚上。
“我本以为,”洛里先生把他的棕色假发往后推了推,说,“今晚我得在台尔森过夜了。今天白天我们整整忙了一天,弄得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巴黎的形势非常动荡,因而财产信托一阵风似的落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在那边的主顾都迫不及待地把财产托付给我们。有的人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急着把财产转移到英国来。”
“情况很不妙。”达尔奈说。
“你说情况不妙,亲爱的达尔奈?是呀,可是我们弄不清这是什么原因。人真是不可理喻!我们台尔森的人有的已经上了年纪,这样无缘无故地来打破我们的常规,我们实在受不了。
”
“可是,”达尔奈说,“你看天有多阴沉,要变天了。”
“我知道,没错,”洛里先生表示同意,想让自己觉得他的好脾气也变坏了,嘟囔着说,“忙乱了整整一天,我存心要发发脾气。马奈特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呢。”医生正好这时走进黑暗的房间,应声说。
“你在家,我很高兴。今天一天,我都被忙乱和不祥的兆头缠着,不知怎的,心里老是感到紧张不安。我想,今晚你不打算出去了吧?”
“不出去了。如果你乐意,我想跟你玩玩十五子。”
“要是容我直说的话,我不想玩。今天晚上,我绝不是你的对手。茶盘还是在老地方吗,露西?我看不见。”
“当然啦,给你留着呢。”
“谢谢你,亲爱的。小宝贝儿睡了吗?”
“睡得可香哩。”
“那就好,一切平安无事!这儿为什么不该平安无事呢,感谢上帝!不过这一整天我真被折腾得够呛,我毕竟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我的茶呢,亲爱的?谢谢你。来,过来吧,坐到一起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听回声,你对这些回声有你的见解。”
“不是见解,是想象。”
“好,那就是想象吧,聪明的小宝贝儿。”洛里先生说着,拍了拍她的手,“不过,现在回声多极了,也响得很,是不是?你一听就知道了!”
就在这几个人在黑暗中围坐在伦敦一座房子的窗前时,在遥远的圣安东尼区,正响着狂乱的脚步声。鲁莽、疯狂而又充满危险的脚步,正强行闯入每一个人的生活,而这些脚步一旦沾上了猩红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干净了。
那天早晨,在圣安东尼区,只见黑压压的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来回涌动,如同起伏的波涛,波尖上不时熠熠闪亮,那是太阳照耀下刀枪映出的光芒。圣安东尼发出了怒吼,无数只赤裸的胳臂森林在空中挥动,犹如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的枯枝。所有的手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从人群深处不管多远的地方扔过来的武器,或者权当武器使用的东西。
人群中谁也说不清这些武器是谁扔出来的,从哪儿来,打哪儿开始,怎样把它们几十支几十支地扔出来,在人们的头上像闪电般龙飞蛇舞地四处乱窜。正在分发的武器有火枪——还有子弹、火药、弹丸、铁棍、木棒、刀斧和长矛,以及头脑发热的聪明人所能发现或发明的其他各式武器。什么也没抓到的人不顾双手鲜血淋漓,硬是从墙上挖出砖块和石头。圣安东尼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颗心都紧张到了极点,炽热到了顶点。每一个活人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狂热地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像沸水的漩涡总有一个中心点一样,这场暴动都是围绕着德法尔热的酒店进行的。这一大锅沸水似的人群正被卷进漩涡,德法尔热就站在漩涡的中心,浑身上下都沾满火药,挂着汗水,正在发号施令,分发武器。他推开这个人,把那个人拉上前去,夺下这个人手中的武器,给了那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守在我身边别走远,雅克三号,”德法尔热喊道,“还有你们俩——雅克一号、雅克二号,你们尽力分头率领好这些爱国同胞,组织起来的人越多越好。我太太呢?”
“嘿,瞧你!我不是在这儿吗?”这位太太镇定自若,一如往常,只是今天她手里没有编织活儿。她那只果断的右手拿着的,已不是平日那轻软的织针,而是一柄斧头,腰间还挎着一把手枪和一柄快刀。
“你要上哪儿去,我的太太?”
“现在跟你一起去,”这位太太回答说,“等会儿,你就能看到我冲在妇女的前头了。”
“那就来吧!”德法尔热大声喊道,“爱国的同胞们、朋友们,咱们准备好了!去巴士底狱山!”
只听得一声怒吼,仿佛全法兰西的呼声都汇成这一令人深恶痛绝的字眼。人海翻腾,波涛起伏,汹涌澎湃地漫过整座城市,涌到了巴士底狱。顿时,警钟齐鸣,鼓声隆隆,狂怒的人潮呼啸着直朝新的海岸冲去,进攻开始了。
深深的壕沟、两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酒店老板德法尔热穿过烈火和浓烟——应该说在烈火和浓烟中,因为人海把他涌到一门大炮跟前,于是他马上成了一名炮手——像个英勇的士兵一样干了起来。两小时浴血奋战。
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一座吊桥被攻下来了!“干哪!同志们,干哪!干哪,雅克一号、雅克二号、雅克一千号、雅克两千号、雅克两万五千号,干哪!以所有天使的名义,或者以所有魔鬼的名义——任你选择吧——干哪!”酒店老板德法尔热就这样坚守在大炮旁边,他的那门大炮早就灼热发烫了。
“跟我来,妇女们!”他的太太大声喊道,“哼!等把这里攻下来,我们也会跟男人一样杀人了。”一大群妇女尖声叫喊着跟她冲上去了,虽然她们的武器五花八门,但她们全都有一颗复仇之心,一样地燃烧着饥饿之火。
大炮、火枪、烈火、浓烟,依然是深深的壕沟、一座吊桥、厚实坚固的石头墙、八座大塔楼。汹涌的人海稍微有了一些变动,有人受伤倒下了。闪闪发光的武器,熊熊燃烧的火把,一辆辆装满湿麦秸的冒烟的大车,附近一带四面八方全是街垒,里面的人正在奋力战斗,尖声地喊叫,齐发射击,切齿地咒骂,无比勇猛,轰轰隆隆,乒乒乓乓,稀里哗啦,还有那人海肉浪在狂啸怒号。然而,依旧是深深的壕沟,依旧是一座吊桥,依旧是厚实坚固的石头墙,依旧是八座大塔楼。酒店老板德法尔热依旧坚守在他的大炮旁,经过四个小时的激战,那门大炮加倍地灼热发烫了。
堡垒里伸出一面白旗,要求谈判——在这凶猛的风暴中,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突然,人海沸腾,波澜壮阔,无际无边,滚滚人浪把开酒店的德法尔热拥上了业已放下的吊桥,拥着他穿过厚实坚固的石头墙,把他拥进了那已经投降的八座大塔楼当中!
裹挟着他的人潮势不可当,他透不过气,回不过头来,像在南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中挣扎,不由自主地被一直席卷到了巴士底狱的前院。到了院子里,他才得以贴着墙角使劲儿转过身来,看一看周围的情况。“雅克三号”就在他身旁,可以看到德法尔热太太手里握着刀,仍领着她那班妇女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到处是嘈杂骚乱,狂呼乱叫,震耳欲聋的声音,如痴如狂的行动,吓人的怒吼,愤怒的手势。
“犯人在哪儿?”
“档案呢?”
“秘密牢房呢?”
“刑具呢?”
“犯人呢?”
在所有这些呼声以及无数断断续续的喊叫声中,喊得最多最响的是“犯人在哪里?”高呼的人潮不断涌入,仿佛人和时间、空间一样,也是无穷无尽的。第一排浪头过后,看守人员就被冲了出来。人们警告他们,倘若他们胆敢把秘密处所隐匿不报,立即就地处死。德法尔热伸出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当胸一把抓住一名看守——此人头发花白,手里举着一支火把——把他从他们当中拖了出来,推到墙根。
“带我去北楼!”德法尔热说,“快!”
“遵命,”那人回答,“请跟我来。不过现在那儿没人。”
“‘北楼一百零五号’是什么意思?”德法尔热问,“快说!”
“意思吗,先生?”
“是指犯人还是指关犯人的地方?要不就是你想要我把你打死?”
“杀了他!”走上前来的“雅克三号”哑着嗓子吼道。
“先生,那是一间牢房。”
“带我去看看!”
“那请往这边走。”
“雅克三号”仍带着往常那种迫切的表情,眼见这场谈话已经转向,看来已无流血可能,显然有点儿失望,便一手抓住德法尔热的胳臂,像德法尔热抓住狱吏的胳臂一样。在进行这场简短的交谈时,他们三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听清对方的话。汹涌的人海涌进了堡垒,滚滚的波涛漫过了院场、过道和楼梯,喧嚣之声真是震耳欲聋。墙外四周,深沉嘶哑的怒吼也在拍打着墙壁,不时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尖叫从中迸出,像浪花腾空。
穿过一条条永远不见天日的拱道,经过一道道黑暗的洞穴和囚笼阴森可怖的小门,走下一段段陡直而下的楼梯,然后又爬上一级级高低不平的陡峭的砖石台阶——这与其说是楼梯,还不如说更像干涸的瀑布。德法尔热、看守和“雅克三号”,你拉着我,我牵着你,尽快向前走去。那滚滚的人流,特别是在开始的时候,时常朝他们冲来,又打他们身边涌过,可是等他们下完阶梯,曲折盘旋地爬上一座高塔时,周围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厚实的石墙和拱门已把他们与外界隔绝,监狱内外的风暴洪涛听起来只是嗡嗡的微响,仿佛刚才那些震天动地的响声已经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
看守在一个低矮的门口停下脚步,把钥匙插进一把咣当作响的大锁,然后慢慢推开了门,大家低头迈了进去。看守说:
“这就是北楼一百零五号!”
墙的高处有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安着粗粗的铁窗栅,窗外还有一堵石头墙挡着,因此只有蹲下身子抬头仰望,才能看见一线天空。离窗口不到几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烟囱,也用粗铁栅拦着,炉膛里有一堆羽毛似的陈年木灰。屋子里有一张凳子、一张桌子、一张草铺。四壁都已发黑,一面墙上有一只生锈的铁环。
“把火把拿过来,慢慢沿墙照过去,让我仔细看看。”德法尔热对看守说。
那人服从了。德法尔热跟在火把后面仔细看去。
“等等!——瞧这儿,雅克!”
“A. M!”雅克急切地辨认着字迹,哑声说道。
“亚历山大·马奈特,”德法尔热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一边用他那沾满火药的黑手指指着那两个字母,“你瞧,他在这儿还写了‘一个可怜的医生’。毫无疑问,这块石头上的年月日也是他刻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根铁棍吗?给我!”
他手里还拿着点燃大炮用的火绳杆。于是他立刻用它从看守手里换来了铁棍,然后转身对着被虫蛀空的凳子和桌子,三下两下就把它们打得粉碎。
“把火把举得高一点儿!”他怒气冲冲地对着看守说,“仔细检查一遍这些碎片,雅克。喏!我的刀,”把刀扔给了他,“割开草铺,在麦秸里好好找一找。把火把举高点儿,你!”
他狠狠地瞪了看守一眼,爬上炉子,朝烟囱仔细看了一番,接着用铁棍朝烟囱的四壁又撬又敲,还使劲儿撬开了拦在外面的铁栅栏。不一会儿,泥灰簌簌落下。他转过脸去,然后在落下的泥灰中,在那些陈年的木灰中,还有那用铁棍捅过撬过的烟囱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掏摸着。
“木头碎片里和麦秸里都没有东西吗,雅克?”
“什么也没有。”
“咱们把这些东西全都堆到牢房中间。行了!把它们点着,叫你呢!”
看守点着了那堆东西,它们马上熊熊地烧了起来。他们又躬身走出低矮的拱门,任凭那堆东西在牢房里燃烧,然后沿原路返回院子。他们一直朝下走,仿佛又渐渐地恢复了听觉,最后重又回到汹涌的人潮中。
他们发现人海在起伏翻腾,人们正在寻找德法尔热。圣安东尼人叫嚷着,要酒店老板来领头押解那个守卫巴士底狱、枪杀人民的监狱长。没有他来领头,就没法儿把这个监狱长弄到市政厅去受审,没有他,说不定这家伙就会逃走,那人民的血(多少年来一钱不值的东西,如今突然值点儿钱了)就会白流,没法儿报仇雪恨了。
这个冷酷无情的老官僚身穿灰色上衣,佩着红色绶带,十分引人注目。情绪激昂的人群狂呼怒吼着,叫骂争吵着,把他围在了中间。人海中只有一个人显得十分镇静,那是一个女人。“瞧,我丈夫在那儿!”她指着他喊了起来。“瞧,那是德法尔热!”她紧跟在那个冷酷无情的老官僚后面,寸步不离。当德法尔热和其他人押着监狱长往前走的时候,她仍紧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条大街;快到目的地时,背后有人开始揍那个监狱长,她还是紧跟在后面;当刀枪棍棒骤雨般落在他身上时,她依然紧盯着他不放;就在他在乱棍交加下倒地死去时,站在近旁的她突然一跃而起,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用她那柄毫不留情的快刀——早就准备好了——把他的头割了下来。
时候到了,圣安东尼人要执行他们那可怕的计划了:把人像街灯似的吊在灯柱上,让大家看看圣安东尼人是什么样的人,看看他们能干出什么事。圣安东尼的热血沸腾起来了,暴政和铁腕统治的血在流淌——淌在市政厅台阶上监狱长的尸体所在的地方——淌在德法尔热太太的鞋底上,刚才她就是穿着这只鞋踩住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的。
“把那盏路灯放下来!”
圣安东尼人怒目朝四下里张望,找出处死人的新方法后,喊道:“这个是他手下的兵,让他留在这儿站岗吧!”于是那个兵就晃晃悠悠地被吊起来了,人们又潮水般向前涌去。
这黑压压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人海,波涛汹涌,浪浪相逐,具有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没有人探测过它的深度,也没有人知晓它的力量。在这无情的人海里,恶浪翻腾,此起彼伏,复仇之声,地动山摇,到处是一张张在苦难的熔炉中炼得坚如铁石、丝毫没有怜悯之色的面孔。
在这人脸的汪洋大海中,每张脸上活现出种种凶狠和愤怒的表情,唯有两组面孔——各为七张——却呆板得如此与众不同,恰似漂浮在浪尖上令人难忘的沉船残片。七张是囚犯的面孔,这场风暴冲垮了他们的坟墓,突然把他们释放了出来。人们把他们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们都惊得发呆了,茫然若失,惊魂不定,以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在他们周围欢呼的众人都是死去的亡灵。另外七张是死人的面孔,举得更高,他们耷拉着眼皮,半睁半闭着眼睛,仿佛在等待末日审判。这些僵死的面孔上还带有期待——不是绝望——的表情。确切点儿说,这些面孔令人害怕,像是暂时停止活动,仿佛有朝一日还会抬起低垂的眼皮,用他们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做证道:“这是你们干的!”
七名被释放的囚犯,七颗被挑在枪尖上的血淋淋的人头,八座大塔楼里那些令人深恶痛绝的牢房的钥匙,早就心碎而死的囚犯们的书信和其他遗物——等等,由圣安东尼人护送着,迈着发出惊天动地回声的步伐,在公元一七八九年的七月中旬走过巴黎的街道。啊,愿上帝保佑露西·达尔奈的幻想,别让这些脚步声闯入她的生活!因为这些脚步是鲁莽、疯狂而又充满危险的,虽说自从在德法尔热酒店门口打破酒桶之后已过去多年,但这些脚步一旦沾染上猩红色,就再也不容易擦洗干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