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定下了以保护崔京云为由跟在他身边的计画,可一直到端午当日,凌冱羽都还没有用上这个借口的机会。
从白桦取得情报之时本就离会谈没剩几日,光是实实在在地谈论公事便已足够,又何需另寻理由?会谈开始后就更不用说了──凌冱羽可是合作伙伴兼东道主,亲自带人生地不熟的客人前往行云寨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一旦到了行云寨,这安全问题基本上就暂时可以不用忧心了……也因此,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虽颇为招待双方之事操忙,却也暂时避开了先前让他患得患失的情形。
可这一切,却终究还是随着会谈顺利告终而有了改变。
由于凌冱羽的中介,双方在正式谈判上虽仍难免有些争执,却也仅是就细节而言,大方向则是相当一致的。在已有基本共识的情况下,会谈自然进行得十分顺畅。从初次见面的寒暄到最后的正式拍板定案,一共也就花了两天半的时间。
商议既成,接下来的自然就是大肆饮宴联络感情了……除了谈判主力的长老们外,包含绍鹰在内、此趟前来的越族年轻勇士都是性格纯朴爽朗的汉子,和行云寨一众侠客自然是格外投缘,没多久便喝成了一团。崔京云则是不咸不淡地边喝酒边和陆涛及一众长老们话家常,虽然不像外头的热血青年们一下便喝到肝胆相照歃血为盟,却也维持了一个颇为和谐的气氛。
以凌冱羽活泼的性子,在外头绍鹰的力劝下,便也放弃了在里头听几个老成持重的人彼此应酬,转而到外头加入了属于年轻人的饮宴。
从九岁拜师到十五岁离山,凌冱羽几乎可算是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长大的,平时喝惯了的自然也是烧刀子一类的烈酒。虽说每回喝酒最先醉倒的都是他,可跟他一块儿喝的可是一身海量又仗着修为深厚作弊的师傅、以及体质特殊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酒醉的师兄……长年下来,便也让少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在东北时看不出来,可南来之后,他却极少有真正醉倒的时候──就连上次在黑锦部和长老们拼酒时,他也是一夫当关勇战千军,最后才终于不支倒下的。
在这岭南之地,也只有越族自酿的小米酒能让他多少有「喝酒」的感觉。至于城里酒楼里卖的果酿之流?他可是完完全全当成寻常饮品来喝的……也因此,尽管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不胜酒力倒头大睡,凌冱羽却依旧神智清明、屹立不摇。惟一能看出些许酒意的,也就只有清俊面容之上泛着的淡淡霞色了。
眼看连绍鹰这最后一道防线亦宣告失守、醉醺醺地朝自己倒来,少年苦笑了下,扶着友人让他靠墙睡了,而后起身离席,从邻近的库房取来被子──路上还给未曾参与宴饮的田义等人告诫了番──一一为几人披上。
便在此际,随着足音渐近,沉沉男音响起,带着他已日渐熟悉的清冷疏傲。凌冱羽闻声回眸,但见月色下,男子长身而立,卓然挺拔的气度和身姿令人为之心折,却又隐隐约约地……沾染着一丝寂傲。
瞧着如此,少年先是一怔,而旋即结束了手上的「工作」起身相迎,唇畔笑意浅勾:「出来透气吗,崔大哥?」
崔京云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少年一眼后,问:「你不是南方人?」
「不,我是。只是昔年学艺时住在北方,师父又颇为海量,久而久之倒也练出了一身功底。」
顿了顿,凌冱羽看了看那张同样瞧不出醉意、甚至连面色都无分毫改变的俊美容颜后,笑意加深:「当然,和崔大哥没法比就是。」
「……你的师父,就是黄泉剑聂扬吧?」
「崔大哥还挺了解的……我虽未刻意隐瞒,可放眼整个岭南,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对于重要的生意伙伴,有所了解自是当然的。」
「当然的……?」听到这么个辞汇,凌冱羽不由得一阵苦笑:「可崔大哥却不愿给我这样的机会呢!」
他所指的机会,自然是指进一步亲近、认识对方了……如此一句令崔京云沉眸微凝,唇畔笑意勾起,却带着几丝讽刺的意味:
「若不给你机会,你真认为我们还有办法像此刻这般谈话?」
「或许对崔大哥而言,现下的状态便已足够──可我不同。」
进一步走近男子身前,少年抬眸仰望对方,清亮眸中毫无保留地流泻着期盼与恳求。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崔大哥之所以在意冱羽,并不光只是出于『生意伙伴』这个立场。」
他轻声道,「也许崔大哥只是抱持着随便应付的态度……可绮罗阁夜宴当日,冱羽的提议,却完全是发自于真心的。我知道生意上的伙伴不一定会成为朋友,可既然崔大哥一直都以『长远的合作』为前提,那么以『友谊』为介,不是比单纯靠利益来结合更好么?」
「比起虚无飘渺的情感,建立在单纯利益之上的关系才是最明白稳定的。人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只要知道一段交游可以为自己带来利益,就会想办法将之维持下去。」
叙述的音调冷沉平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一丝情绪。可周身流露的气势,却在言词流泻间添上了几分凌厉。
以凌冱羽的敏锐,自然将一切全收在了眼里……眸中几丝哀色因而闪过。他深深凝视着对方,唇间已是一声叹息流泻。
「崔大哥,你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么?」
「比起感情,我更相信利益。」
「那是指友谊吧──那么、『情』呢?」
特地加重了语气的一字所指的,自然是所谓的男女之情了。
对此,崔京云自没有听不懂的道理。看向少年的目光中因而添了分「多此一问」的意味在,唇畔冷笑随之加深了少许:
「常言道『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许』──崔大哥对此亦全无所感?难道……这么多年来,都从未有令崔大哥动心、甚至想长相厮守的对象么?」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像婚姻这样好的手段……从来就不该浪费在那些虚无飘渺的事物上头。」
如此一句,让听着的凌冱羽先是一怔,而后才明白了过来──崔京云所指,自然不外乎政治联姻之类的。
打从相识之初,他对这个才华过人的男子便一直是抱持着深深的崇敬和仰慕的。然而,此时、此刻,看着那卓尔不凡一如先前的身影,敬慕之外、竟也让他升起了一种名为「哀怜」的情绪。双唇微张有意想说些什么加以相劝,可对方言谈间对自身看法的坚定,却让凌冱羽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多半不会有用的举动。
他只是轻轻一叹,用再认真不过的眼神望着崔京云道: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成为崔大哥的朋友。」
「那就继续坚持下去吧。」
后者淡淡道,「若连坚持都没法,我自然也没有考虑的必要。」
知道对方如此观念已是深根蒂固,断无可能只靠几句话便加以改变,凌冱羽遂不再多谈,颔首一应罢、朝崔京云一个拱手后便自转身离去。
* * *
当晚,凌冱羽少有地失眠了。先前同崔京云的对话紧紧萦绕于心,让他辗侧多时,才终于在天边曙色初露之际沉沉睡了去……待到醒转,早已是日正当中的正午时分了。
梳洗罢,深吸口气活动活动身子、调整了下打昨夜便有些郁郁的心境后,他更衣出房,准备实践昨夜的应诺继续「坚持」下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就在他失眠一夜后沉沉「昼寝」的当儿,崔京云已然辞别众人,动身离开了行云寨。
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几天前自个儿还不晓得暗杀之事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下自然不同。想起昨夜受崔京云的想法震撼太大,竟连这事儿也忘了提,凌冱羽不由得一阵懊恼。
不光只是借口不借口的问题……岭南之所以多山贼,就是因为这里的地形等各种条件都相当适合下「黑手」。如果有自己跟着还好,可眼下崔京云却是独身离去……若那些杀手早就暗中蹑上了他,眼下不就成了最好的时机?
思及此,凌冱羽心下不安之情更盛,同田义交代一番后登即一声口哨招来锅巴一同出了山寨。
──尽管满心期盼着对方一路平安、自己只不过是瞎操心白忙一场,可事情终究没能如他所愿。明显的打斗痕迹出现在离行云寨最外圈的岗哨约十里的地方。草丛边明显给人削落的一片衣角,证实了受袭的对象正是崔京云。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现场并无血迹,也没有残缺的肢体什么的,显示崔京云应当仍无大碍。
目光扫过两旁草丛,而在寻得对方埋伏的痕迹推估出大概的人数后,凌冱羽不再停留,一方面下达指令让锅巴自空中侦察,一方面循着道上散乱的足迹由地面逐步追索起来。
袭击者约有十来人。由于数目众多,又是在打斗之中,留下的痕迹自然十分明显。以凌冱羽的目力和经验,根本不需缓步细细搜索,直接运足轻功向前追去即可。
按崔京云的脚程,从山寨到遇袭地点大概得走上半个多时辰,离开山寨则已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也就是说,从遇袭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多了……或许是逃亡中无暇顾及方向、或者是袭击的杀手颇有经验先一步封住了他的退路,崔京云不但未曾退往行云寨,反而还越发地远离了。若非山中林木众多利于躲闪而不利于围而歼之,只怕他早就……
虽说两人相识不过月余,可崔京云从各方面而言对他的意义都已非同一般,凌冱羽自也不可能看着他出事。眼见草木上除了打斗痕迹外更已添了点点血迹,空气中亦已隐隐飘散了些许血腥味,少年心下焦急之意更甚,紧握着鞘身的掌收紧,右手更已直接按上了剑柄,只待一看到敌人便要出手击杀──
仿佛在回应他的心焦一般,便在此际,嘹喨鹰鸣响起,少年闻声抬眸,只见锅巴正在上空绕圈示意。判断出伙伴所指的地方乃是邻近的一处瀑布,与刻下前行的方向仍算一致,凌冱羽当机立断,不再沿迹追索,而是直接朝锅巴所指的方向直奔而去。
这个决定显然是正确的。同目的地的距离越近,草丛间时有时无的血迹便越加明显,气劲交击的声响亦随风传入耳中……少年当下加紧脚步向前奔去。随着草木渐疏、视野渐宽,那个让他追索已久的熟悉身影,亦终于映入了眼底。
虽然因身上带伤而显得有些狼狈,可崔京云周身那种令人心折的气度却仍无分毫削减……见对方依然平安无事,凌冱羽悬着的心略松──可紧接着望见的情景,却让他瞧得心胆俱裂。
便在他得以加入战局的前一刻,被十多名杀手围攻的崔京云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竟一个踏错失足、由瀑布边的小断崖坠入了下方的深潭之中!
那断崖虽只三、四丈高,可下方的潭水极深,来自北地的崔京云又不像南方人个个懂得泅水,这一落自是险象环生。凌冱羽心下大急,手中碧落离鞘电闪般袭向最外圈的杀手。他的一手剑术本就是走快和狠厉的路子,这下全力出手又是攻其不备,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给刺穿了咽喉,就此断气倒地。
这下□□突生,余下的七、八人虽察觉不对,却因震惊于同伴的死而错失了反应的机会。凌冱羽趁此良机一个旋身错位脱开可能形成的合围之势转向左翼。以雷霆之势挡下几波不成气候的袭击后,银亮剑光闪过,染血的剑尖已借着敌人招数用老之机再一次寻得空隙击向了要害──
十二名杀手,便在少年灵动莫测的身法和狠厉快剑下陆续毙了命。
将碧落由最后一人的心口拔出时,凌冱羽已有些微喘,却连片刻休息都无便赶紧收剑将之绑到背上,而后深吸口气、一个纵身循着崔京云落下的方向跃入了潭水之中。
眼下虽已是仲夏,潭中的水却依旧有些寒凉。借着自水面透下的阳光,凌冱羽瞪大了眼努力在水中寻找崔京云的身影。可好不容易瞧见了个模糊的影子,趋前一看,望见的却仅是对方所穿的织锦外挂……想到崔京云落水已有好一阵子,眼下只怕已要气尽,少年心下更慌,连忙卯足了劲继续往前方及深处搜寻。
──可直到连他都已几近没气,却依旧没能寻得对方的身影。
感觉着那包围躯体的冰寒潭水,以及瀑布入潭所激起的、水流冲击着身子的力道,某种沉眠于记忆里多年的无力感,渐渐地复苏了。
──十年前,正是因为他没能握紧景哥的手,才让景哥有了日后一连串凄惨的遭遇,直至今日亦未能重逢……这些年来,他一直深深懊悔着,也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同于以往,不再是那个无力可回天的孩童了。但……
但他……终究没有任何改变。
一切本可以不必发生的,可因为昨夜他执着地想改变些什么,又因崔京云的回应而心乱难眠,才会让事情脱离了应有的轨迹。若他能再谨慎、再耐心一些,事情又怎会──
满溢于心底的愧意与懊悔让凌冱羽纵已有些不适,却仍强撑着继续于潭中潜游寻找。随着入水渐深,越渐冰寒的水温和自四面八方涌来的压迫感让他一阵晕眩,险些便要昏了过去……知道这已是自己的极限,他一咬舌尖以痛楚让神智清醒一些,并转向朝水面游去。
不能灰心……这潭虽深,却也就这么大而已,又不像落河那样会给冲到不知何方?而且崔大哥内劲极强,气息必也颇为悠长,应该不会那么轻易便……凌冱羽强自定下心绪逼自己冷静下来,同时浮上水面换了口气准备再次入潭寻找──
「冱羽!冱羽!」
便在此际,睽违多日的唤声响起,让本欲入水的凌冱羽为之一震。他又惊又愕地循声回眸,只见水潭浅滩边,一个浑身湿漉的身影巍然而立,不正是他寻找多时的崔京云!
确认对方一切平安的瞬间,凌冱羽悬了多时的心一松,原给压抑着的疲惫感登即如潮水般袭上,四肢亦一阵脱力,足费了他好大的劲才得以勉强振作着朝岸边游去。
先前他一路急奔本就已耗掉不少真气,解决那些杀手时又心急救人全力出手,再加上最后仗着水性好于深潭中闭气潜泳了一刻多,连番变故几乎用尽了少年本就不够深厚的真气及体力,全靠意志坚强才得以撑持住。可饶是如此,靠近浅滩的时候,给潭水弄得浑身冰寒的他早已力尽,虽强自撑起了身子上岸,却方巍巍颤颤地踏了一步,变因双腿乏力而失了重心地向前倒了下──
本以为自己必定得和地面好好「亲热」一番了,怎料迎接他的,却是同样覆着湿衣却温暖依旧的双臂。
是崔京云。
因入怀的、正瑟瑟颤抖着的冰寒身躯而微微蹙起了眉头,崔京云略微收紧力道,将少年抱往一旁晒得到阳光的砾石滩上歇息。
屁股落地后,凌冱羽本以为对方会就此松手,怎料崔京云只是探手解开了他背上的剑,并调整了下方向确定他晒得到太阳,双臂却始终未曾离开他的身子。少了碧落的阻隔,背心与对方的胸膛相贴,阵阵热度亦随之传递而来,逐步温暖了自身冰凉的躯体。
本来以他真气耗尽又浑身乏力的情况,要想恢复给深潭冻着的身子必得耗上相当长的时间。可眼下得了崔京云相助,午时初过的阳光又正炽,让少年终于是渐渐停下了颤抖,四肢亦逐渐回到了平时的温度。
察觉到少年已慢慢恢复,崔京云便也松了手,将身子由少年背后移开转而往他身旁歇坐……没有任何解释或说明,却也没有起身离开的迹象。他只是静静与少年并肩坐着,不发一语。
足过了好半晌,凌冱羽才打破了沉默,仍无血色的双唇轻启:
「我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后来虽得远亲叔婶收养,可因生活困苦,叔婶二人却也在两年后积劳成疾因病过世。最后,便只剩得我和他们的独子,远亲哥哥云景相依为命。」
「那时我们的日子虽苦,却仍算得上安实……可一次的流寇来袭,却让这样的生活瞬间毁于一旦。我和景哥为躲避流寇一路逃窜,而终在无路可逃的情况下跳了河。」
说到这儿,纵然身子早已回温,可思及当时的情景,凌冱羽的音声仍不禁有些微颤:「我本应该紧紧牵着景哥的手的,可水流实在太急太快,结果……我虽幸运给陆伯伯救起,可景哥……却已就此失了踪迹。」
「我一直深深记得那时的无力感,也一直渴望自己能有所改变……从意外得师父收为弟子,到艺成下山加入行云寨,我本以为自己确实有所改变了,却直到今日,才终于知道自己仍然如同当年那般无力。幸好崔大哥懂得泅水,不然……我……」
话语至末便未曾延续,可心中的懊悔和愧意却已溢于言表。
──自始至终,凌冱羽都不曾像平时那样笔直望着对方与之相谈,而是反常地低垂着头颅,神情间透着几分鲜有的茫然失措。
尽管早在看到崔京云没事的那一刻便已明白事情的始末、知道多半是自己入水时对方正好上岸所以就此错过徒生枝节,可只要一想到一切全是因为自己的任意妄为和疏忽所起,凌冱羽便怎么也无法释怀。
是以,纵然明白自己应该好好抬头答谢对方方才的帮助,可他却终只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轻声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崔大──」
「不是崔,是霍。」
中断了少年未竟之言的,是身旁男子突如其来的一句。意料外的内容让凌冱羽为之一怔,终于是有些错愕地抬起了眸:「崔大哥?」
「『崔京云』只是为了方便外出行走所用的假名。我的真名是霍景,海青商肆的现任当家。」
自承身分的言语,由他口中道出却好似与日常寒喧没什么不同,平稳沉冷一如平时。俊美面容之上也依旧是那样惯常的俊冷,连一丝情绪都未曾流露。
望着崔京云──现在该说是霍景了──平静如斯的模样,凌冱羽几乎要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太渴望听着这一句而萌生的幻听了──他根本没想过期盼已久的答案竟会在这样意外的情况下得着!已恢复清亮的眸子袭上愕然与不解,他望了眼那双依旧沉沉难测的眸,而后再次垂首,轻声问:
「为什么告诉我?」
「只是觉得时机合适,这么做比较有利罢了。」
霍景道,语气意有所指:「况且……你对我也不是全无了解,不是么?」
会这么说,自然是少年面露愕然却没有讶异的表现,以及先前及时赶来相护的情况。
知道对方多半是察觉自己已经发现了什么,遂主动将话挑明以换取自己的好感,凌冱羽虽然本就不期盼对方是因为把他当朋友才坦言相告,可听到这么个符合霍景性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用上如此说法了──的话语,仍不由得为之失笑。
他重新抬起了头,却没有再盯着霍景,而是伸了个懒腰后直接往砾石滩上躺了下去。
「我还以为这是对我的坚持所给予的回报呢!崔……霍大哥。」
「你要这么想也成。先前早已说过:我只会给予和事物价值相等的报酬。」
霍景一个挑眉淡淡应道。深眸瞅了少年绝称不上雅观的姿势,眉头微微蹙起,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歇坐的姿势也依旧端正……瞧着如此,凌冱羽忽地一个反身撑起下颚,清亮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
「霍大哥,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起了疑心吗?」
霍景似乎没什么猜谜的兴致,也没思考就直接反问了回去。不过凌冱羽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清俊面容之上笑意转深:
「不知霍大哥可有所觉?你举手投足间所流露的那种优雅矜持,可不是寻常富商所能有的──便如刻下,即便狼狈至此,霍大哥不也还是守着仪礼正襟……啊!」
话语未尽,便因注意到了什么而转为惊呼──他给先前一番变故乱了心神,竟完全忘了对方身上还带着伤!
看着男子臂上那道虽然不深却仍在渗血的伤口,凌冱羽赶忙坐起身子由怀中取出伤药:「霍大哥,你臂上的伤虽不严重,但还是上点药比较好……可以让我帮你么?」
「那就失礼了。」
音声初落,少年已然动手将对方的袖子卷起,以指沾取伤药小心翼翼地将之涂抹上伤处。淡淡清香随之漫开,让原先并不怎么在意的霍景微露讶色地转过了头。
像是明白他的心思般,凌冱羽笑了笑,道:「放心吧!这个药膏虽没什么药味,效果却是极好。像霍大哥的这道口子,马上就会收起来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所言般,伤口不到片刻便已停止渗血。仔细观察半晌、确定情况合适后,少年这才自怀中取出干净──至少入水前是如此──的手巾拧干了为对方包扎。
「现下只是大概处理一番而已,霍大哥回城后还是找大夫看一下吧。」
「另外……霍大哥。」
犹豫片刻后终还是开了口,语气却仍难掩迟疑。听着如此,霍景双眉一挑:「如何?」
「我知道刻下不是谈这些的好时机,不过关于先前霍大哥提过的、冱羽担任中介人的报酬……」
「你想清楚了?」
尽管已鼓起勇气准备提出这酝酿已久的要求,可该如何措词还是让凌冱羽有些头疼。「这些日子来,我亲眼见识了霍大哥得以将海青商肆拓展至此的本领,也因而萌生了渴望藉助霍大哥的力量改变行云寨的念头。」
说到这,他微微停顿了下,目光凝向眼前的俊美面容,而在确定对方并无开口的打算后,将自己对于行云寨未来的忧心道予了对方。
「要想改变现状,却又不能因此而坏了刻下的秩序让岭南陷入混乱,另立基业、取得改头换面的资金来源自是首要之务。只是冱羽心存此意已久,却因对为商之道一窍不通而无从下手。」
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后,凌冱羽尽可能地端直了身子朝霍景一个施礼,恭声道:「也因此,还望大哥助冱羽一臂之力,协助行云寨建立新的事业。」
「……如果你所谓的协助,是希望靠我在商业上的眼光和手段帮行云寨找到合适的行当并将之建立……我现在就能回答你:这是不可能的。」
「霍大哥……!」
没想到他会连考虑都没有便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凌冱羽不禁微微一慌:
「我知道霍大哥不可能长年待在岭南,但──」
「世上没有永远赚钱的行当。要想持续经营获利,需要的是主事者洞察先机的眼光和顺应时势加以因应的能力……即便今日我真帮着行云寨创立了一项事业,也立下了足够的行事规章,行云寨也只是暂时多了个可能赚钱的事业而已,对长远而言并无任何助益。」
不带一丝情感、冷静沉稳如旧的音调,轻易地敲碎了少年一直以来的想望。
凌冱羽无法反驳。
他知道霍景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是他自己打认识对方后便开始一厢情愿地冀盼着能借对方之力改变一切,却忽略了这样的协助是不可能长久的……靠外力才取得的进步,也终将因外力的消失而停滞不前,甚至还有倒退的可能。要想将之维持甚至取得更大的发展,就唯有将这「外力」化为己有,才能──
化为己有?
浮现于脑海中的辞汇让凌冱羽隐隐明白了什么,而在思及霍景先前拒绝的话语后,神情间的慌色转为了然。
他稳下了仍有些起伏不定的心绪,清亮眸光一如既往笔直地望向了对方。
「冱羽不才,还望霍大哥于岭南停留期间不吝指点,教导冱羽为商之道。」
霍景并未拒绝协助,而是拒绝以那样的方式协助他……这是凌冱羽从那「化为己有」四字中明白过来的。而眼前明显带着兴味的深眸,也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
但见霍景扬唇一笑,道:「可以。只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否有所成就,就看你自己了。」
「同越族的合约刚订下,和行云寨的合作也是时候展开……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我,以此为契机慢慢开始学习吧。」
凌冱羽颔首应道,心境已是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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