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往事

“事?”我望着姬舆。

他垂下视线,拿起我胸前的玉韘,在指间翻转地看。

“姮,我可曾同你说这玉韘乃我自幼所佩?”好一会,他问道。

我点头:“说过。”

“此乃我祖父遗物。”姬舆缓缓地说:“他去时,此物还崭新,未曾用过,一直留了下来,我父亲故去后,邑姜太后就把它给了我。”

“如此。”我看着那玉韘上的夔纹,没想到它还有这样的历史。

姬舆躺回去,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当年虽稚幼,却至今记得那情景。母亲领我首次入宫,人人见着我都一脸惊奇,邑姜太后看着我,与旁人说‘甚似’。我彼时懵懂,后来才知晓,他们说我甚似祖父。”

我微讶,原来姬舆早就知道他长得像伯邑考了。

“后来母亲也走了,”姬舆轻声说:“邑姜太后便将我接入了宫中,让我与众王子生活在一处。”

我看着他,没有作声。

记得姬舆曾对我说过,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有五岁。忽而有些同情,父母双亡这样大的变故,一个五岁的孩子该如何承受?那时的王宫于他而言也是全然陌生,稚幼的姬舆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想起以前在宴上听宗周贵女讨论的那些话,贵族们似乎是不大看得上他的孤儿身份的。

“宫中之人待你可好?”思索了一会,我问。

姬舆淡笑:“甚好。我与衣食不缺,且众王子一道受教。”他看看我:“只是我那时身服斩衰,除了太子,众子弟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

“太子?”我想着,就是现在的天子了。

姬舆颔首,道:“太子从不厌我,让我跟随他,别人欺我时也护着我。可过了不久,先王将太子送往了辟雍,而我年纪太小,留在了宫中。”

我侧起身,注目着姬舆。

他将草叶在指间轻转,语气平和:“太子离去后,我在宫中再无人为伴。我忍耐不住,便去向邑姜太后哭诉。”他的眸光渐渐深远,道:“太后却不劝慰,只看着我叹气,说我祖父不世之俊杰,何等英勇无匹,便是与我一般大时,也不曾缺过玩伴。可惜我这般懦弱,竟不似他。”

“懦弱?”我怔住,说:“你那时不过五岁。”

姬舆浅浅地笑了笑:“那又如何?我听着祖父的故事长大,人人见到我,也只道我乃伯邑考之孙。”

我默然不语。

姬舆望着天空:“这以后,我再不抱怨,每日只与射御为伴,风雨寒暑,夙无间断。”

我好奇地看他:“舆那时年幼,何以坚持下来?”

姬舆看向我:“我牢记太后之言,坚信只要变得如祖父般强,玩伴便会有了。”

我一讪,笑了起来:“如此,之后玩伴可来了?”

姬舆唇边勾起,道:“我六岁在苑中射下一鸦之后,众子弟便开始来与我玩耍。”他停顿片刻,说:“只是从此,我仍日日苦习,也渐渐明白,往后万事都须托与自己了。”

我凝视着姬舆,良久没有说话。

低头看向胸前,玉韘垂在了草间,表面莹碧的光泽中,细细的擦痕如牛毛般交错。

一只手伸来,将它拾起。姬舆看着玉韘,道:“我那时首次习射,用的便是它。玉质易损,没多久,我便以骨角之韘替下,后来出征却仍携它上阵。”

我坐起身,将姬舆手拿过来,在眼前展开。

仔细看,姬舆的手虽然大,形状却很好,手指长长的。只是长期的习武关系,骨节磨大了,不少部位上生出了韧韧的茧皮,看上去有些粗。

姬舆静静地由着我,目光柔和。

“舆可知我五岁时在做什么?”好一会,我问。

“不知。”姬舆答道。

我看着他,莞尔道:“我刚满五岁时,连话都不会说,也听不懂别人讲。”

姬舆微讶:“彀父说你七岁已识字。”

“那是后来的事了。”我将视线移向天边,太阳正渐渐变得彤红,光线却依旧觉得刺目,不由地微眯起眼帘:“我那时日日只想着旁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姬舆略一点头,看着我:“往后呢?”

“往后,我终还是学会了。”我看向姬舆,笑着说:“我不似舆有祖辈可效,却也使尽了全力。”

姬舆注视着我,夕阳的光辉映入星眸,在睫下流转。

晚风中,凉意渐浓。我抬眼看看头顶,天空的颜色更深了,银河的微光隐隐可见。

“日暮了,回去吧。”我说。

姬舆微笑:“好。”说着,从地上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叶和沙子,走到水边提起衣篮,拉着我往回走。

黍米已经成熟,小路旁的田里仍有乡人在劳作,顿挫的歌声传来,空气中飘着阵阵烧禾的味道。

“姮。”正走着,姬舆忽然开口。

“嗯?”我应道。

姬舆说:“彀父说你此次出来,乃专为观景散心。”

我点头:“然。”

姬舆看了看我,光线渐暗,只看到他侧脸的轮廓印在暮色中。

“梓土甚广,也有茂林碧水。”过了一会,只听他道。

我微讶地看他,沉吟片刻,轻声说:“我也知道,只是彼时所见,却与如今不一样了。”

姬舆没有再出声,只见他略一颔首,牵着我走向不远处火光点点的屋舍。

待姬舆送我到丹的家门前的时候,丹全家人都坐在屋前纳凉聊天,见我们来,突然止住了话音。

姬舆看看面前盯着我们的许多双眼睛,没有停留多久便与我告别了,语气却似乎有些闷闷的。

“舆早早歇息。”我答应道。

姬舆点点头,夜色下辨不清表情,片刻后,转身离开了。

我与丹的父母和兄嫂见过礼,将衣服拿到竹篙上晾。

四周静静的,虫鸣阵阵传来,清晰可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丹和她的家人老盯着我看。回头望去,他们似乎一愣,立刻有人说起话来,待我转过头,那声音又低了下去。

乡邑中的夜晚很简单,我回来迟了,待我收拾完毕,丹已经铺好床了。

她坐在床边看着我,表情奇怪。

“怎么了?”我忍不住,讶然问道。

丹摇头:“无事。”眼睛却仍瞟着我,似乎从没见过我一样。

我不解地看她。

丹却忙笑笑,说:“睡吧。”不等我答话,起身一口吹灭了壁上的松明。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整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自己身处的房间,不禁愣了愣,过了会才想起这是丹的家,与此同时,昨天的一幕幕也霎时间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怔住,马上下床穿衣服,手上的动作有些忙乱,竟将衣带打了死结。当我终于忙完走出屋外的时候,只见日头已经晒到树稍了,丹正在井边汲水。

“过两日秋祭,你夫君随辰往大社窖中抬大鼎了。”丹看到我,说。

抬大鼎?我讶然,洗漱一番后,朝大社走去。

伏里的大鼎我知道,在这个偏远的小村邑中,若说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首屈一指的便是这大社的鼎了。丹曾跟我说过,这鼎是许多年前白叟让舟人丁从外面运来的,那时,伏里付了他绢十匹。乡人们对这鼎宝贝的不得了,平日里收在窖中,等到祭祀时才抬出来,好好冲洗一番,擦得亮亮的。

大社高大的石主在阳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窖口旁围着许多人,很热闹的样子。

我拨开人群上前,只见辰光着膀子,正和姬舆一人一头地用木棍担着一只方鼎从窖中出来。那鼎不算很大,器型却很是规整,好像也很沉。辰脖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姬舆似乎也吃力不小,颊上的热汗滚下了衣襟。

旁边围满了人,不时地有人喝彩鼓劲。我发觉身旁的两名总角少女面色绯红,巧笑着咬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双眼却直勾勾的,明显在看姬舆。再往周围看,人群中站着不少妇女,全都看着前面,脸上遮掩地笑。

心头忽然觉得像被什么搅了搅。

两人配合得不错,等我再看向窖口,大鼎已经被稳稳地放在了窖外搭的棚子里。

见他们松下了担子,我迈步走过去,姬舆正拿出巾帕擦汗,见到我,忽然怔住。

“舆。”我笑笑,走到他身前。

“姮。”姬舆看着我,唇边漾起微笑,用帕子拭去颈间淌下的汗水,领口松松的,露出肩上一块红红的皮肤。

我正待与他说话,一旁却突然传来里宰的声音:“虎臣德行昭昭,敝里何其幸哉!”只见里宰和几个人前来,向姬舆揖礼。

姬舆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停下话头,与他们还礼,里宰却愈发热情,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

我瞥见辰正站在不远处看,便走过去,疑惑地问:“为何要舆同你来抬?”

辰扫我一眼,不慌不忙地说:“自然他自愿的。”

“自愿?”我皱眉。

辰冷笑着看我:“莫非还有谁逼迫得了他?我同他说你在我家吃住许久,须以力役为偿,他便来了。”

这小子!我瞪着辰。这时,人群外面忽然一阵喧闹,一名乡人急急地跑来见里宰,指着身后叽叽呱呱地说了一通。

里宰满面惊讶,稍顷,他对姬舆说:“虎臣,乡人来禀,舟人丁已引一大舟至水边,舟上之人问虎臣及贵女何在。”

问我们?我与姬舆对视一眼,心狂喜地跳动起来。匆匆谢过后,我即刻朝水边赶去。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连走带跑,后面不断传来姬舆叫我慢些的声音,却根本停也停不住。

伊水出现在眼前,愈加清晰,两艘大舟靠在水边,岸上站着好些人。一个亲切而熟悉的身影跳入眼帘,我的脚步渐渐缓下,心中顿时哽得满满的——觪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