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如油的春雨连绵不绝。
沈翊阅着奏章,望眼看去,雨打窗棂,今年的雨势算好,不必担忧往年的春旱了。
年初以来,政局稳定,皇宫内新选了不少宫娥宦臣,让原本孤清的宫廷总算注入了些活气。可这一来,又有大臣提议,王后入宫几年未育,请他下旨再度选秀,或者干脆从新入宫的宫娥间挑选新妃。
此意一出,身为国丈却处处遭受沈翊责难的太傅大人更加不满,不止一次上书,请求沈翊体谅大局关爱皇后。
翻着国丈新送来的奏章,沈翊心思紊乱,命人开窗透风。宦臣拉着珠帘,惊讶于门外立着的璃珞,急忙回奏:“圣上,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她父亲刚刚劝朕与她修好,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来向朕示好了?”
沈翊轻蔑地望一眼门外的人影,“不见。”
“是。”内侍应一声,开门去,见着璃珞空洞无神的眼睛,不忍心地相劝:“娘娘,您回去罢,圣上忙着处理公文,无暇见您。”
“我只问一句话就走,一句话就走。”
她身上沾染着雨水,脚底的绣鞋上还黏着清晰可见的春泥。
内侍摇摇头,只得再进去通报,得到的回答依然如故。
阿婉举着油伞拎着蓑衣跑来,一直数落着自己的疏忽大意:“娘娘!都怪奴婢愚笨找不到雨具,害得您受凉了,快将这蓑衣穿上,莫要再挨淋!圣上他忙呢,快随奴婢回去罢!”
璃珞木然的摇头:“不……我要进去见他,我只问一件事就好!见不到他我就不走。”
“可是圣上说过的啊,您不能受伤的,挨了淋患了伤风可怎么办呢?”
“伤风?”璃珞点点头,接过伞来自己撑好:“这样子就不会淋雨了。”
沈翊站在窗边,见着她半只衣袖都被雨水浸透,还有那酒窝上,该死的留下来了那道疤痕。
“让她进来,朕要看她到底要怎样说服朕与她欢好。”
得知被准许进殿,璃珞急忙将伞搁下迈进去。沈翊瞥见她脚底的淤泥,不由得直皱眉头:“你来见朕都不懂得修一修边幅么?最起码也该将足下的污泥擦拭干净,身为国母,连着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得么?”
其实,她入宫来,除却换上了好的衣衫,似乎从未见过她上妆。两年,他早已经习惯她素颜的模样,清清淡淡,透着女儿家的红润。国监嘉礼上,她也只是涂一层浅浅的胭脂,与璃素一样,都喜爱干干净净的样子。
璃珞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愈加瘦削的身型在高大的他眼里,像极了一只埋头舔舐伤口的小兽。
“求求您……让我给姐姐的灵位磕个头吧……求求您,告诉我姐姐埋在了哪里……求求您!”
积压在胸口中几日的苦痛,让她的泪一下子喷薄而出。
“我只求见一见姐姐的墓地,即使您要一辈子憎恨我,冷落我,也求求您告诉我罢!求求您!”
“你来……是为了这个么?”沈翊捏着太傅的奏章问她:“你难道不知,国丈大人已经催促我们多日,要朕对你好些?”
“我只求见一见姐姐,别无他想。”
“你果然比素儿幸福太多,你这般处境还会有人为你求情,为你担心。可惜朕的素儿,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傻素儿,又有谁为她心疼呢?”
沈翊摇头:“朕可以告诉你,代价是朕会将你打入冷宫,重新纳后,你可愿意?”
跪在地上的人儿蜷缩一下,许久抬起泪靥来:“臣妾叩谢圣恩!”
“你……你就这样践踏素儿给你的幸福么?”
他一把捞起她,如何这副身子看起来比素儿还要轻呢?
“朕不会废你,朕要让素儿见一见,她狠心抛弃朕的后果就是让你受尽朕的折磨,这就是朕对她的报复!该死的月族女人!该死双生女的规矩!朕早晚有一天会踏平那个地方来以泄心头之恨!佟璃素她不珍惜朕的感情,盲目将朕推给你,朕一定会让她后悔的。”
他松离了手,璃珞再度跌回地上去。
“从今日起,朕不必再挂着她的画像,放着她的灵位,你通通取走罢。至于祭奠,就不必了。”
沈翊回身从立架上取下一只精巧的瓶子丢给她:“你姐姐喝下去的东西,你们月族的产物,朕相信你会比朕更懂得它的药效,服下去,五日即可尸骨消弭,自然没有坟墓。”
百花哀么?璃珞捏着这小巧的白玉瓶,月族历来惩治违背族规女子的□□。璃素,就是喝了这个么?
大婚之日,就是姐姐香消玉殒之时罢。
她哽咽着,瞬间明白了为何当日,璃素会问她是不是爱上了沈翊,是不是甘愿留下来……也明白了,她为何只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为“素儿”。
璃珞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收了药进屋去,取下来已发暗黄的画像与灵位,行礼而出。
她踉跄的背影告诉他,方才那一推,她的脚踝一定受伤了。没有争辩,没有诠释,心甘情愿的被他打入冷宫么?月族的女子,也都是这样绝情么?
当夜,璃珞抱着姐姐的牌位,恸哭一宿。清晨起来,她将昔日做好来不及送给她的布袋子与画像一起深埋在了中宫殿的长阶之下。
望着长阶,她凄然的笑语:“姐姐,这里是你的,我不要,现在,都还给你。”
璃珞将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整,上谕请求搬出中宫殿。沈翊准许,赐了偏近宫墙的一处殿阁给她。虽未挂名,但是璃珞心中了然,如今的她,已然是个被打入冷宫的废后。
忠心的阿婉还是随着她搬了进来,好在这月稀宫还算整洁,比璃珞想象的满是蜘蛛网与杂草的景象不知好了多少倍。
璃珞又开始安然地坐在窗前练字,偶尔也乐得做些简单的绣活。月稀宫地处偏僻,她也讨一处清闲安宁。
敬事房的几个新入宫来的小内侍与阿婉的交情甚笃,经常会送给她些花花草草。这一日阿婉又从他们那里拎着两只大白鹅回来,让许久没有过笑容的璃珞捧着肚子乐了半天。
有了这两只活物,肃杀的月稀宫总算少了些死寂。白天黑夜,总是不经意的就冒出来几声鹅叫,惹得阿婉就算睡下了也得穿好衣裳下去满院子找鹅给它们喂食。
几次下来,阿婉疲惫不堪,问璃珞:“娘娘,您要是嫌烦了,奴婢就把这两只破鹅拿去炖煮了给您补身子,好么?”
可是望着两只充满活力自由自在的白鹅,璃珞真的是羡慕不已。
“莫要伤了它们,就让它们随遇而安罢。若是夜里烦了,晚间我们就将它们哄赶到别院去,或者我们做一只大竹笼子来与它们,好么?”
“娘娘,自然是听您的了!”
阿婉望着璃珞怜爱的目光,心知肚明,不再提将鹅送走或者杀掉的事。
不想翌日一早,阿婉起寝,发现院中笼里的白鹅没了踪影,知道是璃珞喜爱的,便满皇宫里开始寻找。
待璃珞发现阿婉留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字条,无奈地思索上面画着的一个女孩子伸手抓一只鸭子是何意。
踱步院中,璃珞见着关着白鹅的笼子大敞开来,这才明了,阿婉是去寻鹅了。正午日光尚好,索性也走出这偏殿散散心,顺路也寻着那抓鹅的女孩。
思来胖嘟嘟的阿婉捕鹅的样子,璃珞就忍俊不禁。过了溪桥就要通往正宫的去路,璃珞停下步子来,望着那阻隔的宫墙犹豫着是否要过桥去。
他并没有下旨不准她在这皇宫内通行罢。
听得一阵熟悉的鹅鸣,连同阿婉的高亢的嗓门在溪桥对岸响起,璃珞拎起裙角,还是踏过桥去。寻着鹅声,见着宫墙下阿婉紧紧护着一只白鹅,正跟五六个宫娥对峙。
见璃珞来了,阿婉才抱起鹅委屈地迎过来道:“娘娘,她们都不相信这鹅是咱们院子里的呢,声称是奴婢偷了翼国使者献给圣上的尊贵白鹅,她们奉旨在找呢,见着就要抢。奴婢哪里晓得这鹅是那么名贵的嘛!他们给奴婢就收了,只晓得您喜欢就……”
“阿婉,将这鹅还给她们罢。”璃珞温柔地抹掉她脸上的泪珠儿,将她怀中的鹅抱过来,摸一摸,笑着递给那些也在寻鹅的宫娥:“辛苦你们,是我的疏忽,才留了这不该留的,还有一只跑丢了,我若见了一定尽早奉还。”
几位宫娥面面相觑,想不到传闻中被废的王后是这样一位温婉和蔼的女子,纷纷行礼谢过,抱着鹅离开了。
“娘娘……赶明儿奴婢给您捉两只鸭子来吧。”
阿婉看着璃珞满心的不舍,直挠头:“早知道还不如咱们炖了吃了,也不给她们拿走!”
“阿婉,那本就不属于我们的鹅,还是算了。”璃珞拉着她回宫去:“若我今后觉得无趣了,大可教你写字,一定会比逗鹅要有趣的多。”
与他有关的东西,我都不争。
“找到了?”
沈翊看着跪在阶下抱着鹅的宫娥:“不是两只么?”
“回禀圣上,奴婢们只寻到这一只,还有一只,应当也在月稀宫附近。皇后娘娘说她若是见了一定会送过来。”
“皇后娘娘?”
沈翊思忖:“这鹅跑进了她的院子么?”
“是,是方才娘娘的丫鬟出来寻鹅,正巧被奴婢们发现,就带回来了。”
他回想着她离开时的模样,毅然地抱着璃素的排位崴脚走出去,搬离了中宫殿,无怨的被他冷落。至今足月,恍如隔世,又是多日不见。她的生活会是多么无趣呢?有了这鹅陪伴,也许会好过些罢。
“求求你……对她好一点……”
璃素的遗言犹在耳畔。他叹息,“另一只就不必寻了,随它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