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夕阳, 鸟兽讴鸣。
过午璃珞犯了腹痛,紧攥着阿婉的手总算是又挨了过去。自沈翊还朝距今不足五日,她却已经发作了数回。
天色渐晚, 沈翊从晔国又加急赶了来, 近来国事繁多, 他又放不下璃珞一人在这边等消息, 只得抽空便回来看一看。
璃珞靠在床榻上缝补好了一件虎头小褂, 左右比一比,见着他进来才搁下,道:“让你这般来回奔波, 我头上祸国殃民的罪名怕是要担定了。”
“那岂不是容易,随我回去不就好了。”沈翊瞥见了她手中捏着的小布杉, 满面尽是欢喜之色:“你想, 孩子都出世了, 我们怎能不团圆?”
璃珞苍白的脸颊渗出苦苦的笑意:“你晚来了几个时辰,才没有见到我的血, 团圆,我与谁能团圆,谁又能与我团圆……我从不敢期盼,只是做好死之前该做的事而已。”
“珞儿……”沈翊不忍责骂她,只叹一声道:“派去寻觅廉重夫妇常佑常德等人先行回话, 廉重果真是带着廉夫人逃到岭南一带, 也正是他们青年时代相遇之地。我已经加派人马去追, 廉夫人与你见了面, 又将信物给了你, 想必廉重已经知晓。顾及她的安危,我才不敢让他们打草惊蛇。”
璃珞刚想要开口, 却接连一阵猛烈的咳嗽,让沈翊矍然地扶住她:“你这几日身子是不是时常不适?不是因为有了身孕,而是因为体内的毒又折腾你了?”
“我自认为我还能多活几月,却不想瞒不过了……”璃珞紧握着腰间束带:“我将最好的年华耽搁了,可恨留不下一个孩子。”
“莫要这般胡扯!你不曾耽搁,孩子也会平安,余下的年华会更加夺目,我还要陪你一起走完,不准再说傻话!”沈翊拥住她紧扣住她的肩胛:“求你珞儿,千万千万不要再说这些了,你不是还要待廉夫人回来与她祖孙相认,颐养天年么?这些保证你怎能都忘了!”
璃珞轻点他眼角的纹路,笑道:“我若恨你两次,一次便是那年你抛下我,另一次,便是如今你又要让我爱上你。”
沈翊不应,挑了她的下巴来吻,高挺的鼻尖摩擦著她的脸颊,贴近她,一点点由浅及深地吮吻。
“圣上!娘娘!廉太医已经……呃……属下该死!属下什么都没有看见!”
蒲昭快马加鞭赶回,刚一推门进来就见着两人难解难分的正亲热,当即面红耳赤又关严实门去外面站着了。
待沈翊被璃珞捶了一顿,蒲昭才又憨笑着被召进去,道:“娘娘与圣上恩爱,我等也就安了心。启禀圣上,娘娘,我们带兵追到了岭南药寨,廉太医似乎已经无心生死,任由我等如何询问也不肯说出廉夫人的下落。还未等我们搜寻到廉夫人,就在昨晚……廉太医他……趁我们没有看管妥当,他吞了枚金珠,自尽了。”
“自尽了!”璃珞狠狠地摇着头:“他怎么能自尽?不可以!不可以啊!”
沈翊也一惊:“你们没有施救么?他现在情形如何?”
蒲昭冒了冷汗,道:“请了郎中,但人怕是挨不过今晚了,现在就在帐篷外的草垫子上躺着。”
璃珞不由分说下床冲了出去,见着帐外临时搭起了一处小棚,窄窄两块草垫上蜷缩着个不人不鬼的老者。
沈翊取了外袍追出来为她披上,拦下她道:“危险,你莫要接近,万一他尚留了一口气要加害于你呢?”
“留下一口气,也只怕是有话要说给骨爷听。”
璃珞坚定地一步一步挪过去,冷冷地凝着那佝偻的身躯,无法置信地摇着头,语道:“我不相信,廉太医,我从不相信……原来我娘亲受的苦全部来自于您,您教我如何相信呐!”
廉重的身子微微动一动,璃珞步到他跟前,风雷电掣般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佩剑指向他:“告诉我夫人在哪!快说!”
一旁的蒲昭疾步上前欲夺下她手中的剑:“娘娘您莫要激动,就是为的不再受您威胁,他已经吞了金子,怕已经是活不来。”
“让我如何相信……让我如何相信……”璃珞无法向前,只得用力将剑甩刺了出去,恸哭道:“娘亲的命本不该如此,我的命也不该如此……你分明才是罪恶的祸首!你还将我的孩儿……孩儿……我是那么信任你……那么那么敬重您呐……您怎么会那样狠心!那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希望!您怎么能那么狠心?”
璃珞悲愤齐涌而出,若不是沈翊一个箭步接住她,怕她当真要摔在地上爬去与廉重搏命。
沈翊叹一声,一摆手:“将他带下去,待咽了气就葬了罢。”
蒲昭应声,召唤几名侍从上前,见着廉重眼眶凹下,面容渐青,遂抬手一探鼻息,道:“启禀圣上,廉太医已然驾鹤西去。”
沈翊颔首,蒲昭便与几人合力将其抬起架走,返回时突然见着廉重方才弥留之际用手指在浮沙上写下的字迹。
发现了这些蒲昭急忙高声唤住正要安抚着璃珞回帐的沈翊,几人折返围了回来,沈翊命人挑灯照读,但见唯有几个连不成句的字勉强可以辨认得出:“她于自由之向……一生亏欠,愧不……以死抵生。”
“她于自由之向……一生亏欠……”
璃珞闪动着泪光念道:“自由之向……他终究到了最后还是放过了夫人,还给她最初的自由了。”
沈翊偏过头来惊喜的问道:“你可知廉夫人的下落了?这‘自由之向’是哪里?”
璃珞破涕为笑:“家,早在三十年前就该完整的家。”
沈翊不得其解,只得默默等候她的心境平复。璃珞抹了泪,弯唇道:“这是个最完美的消息,我要入宫去告诉我的外公,说有人已经在家中等他了。还有还有!希望慕扬可以通融,让他与外婆见一见面!小北与蝶儿应当已经平安无事的回去了罢,芸桑也是……真好……都在了都在了!”
沈翊见她欢喜,虽也高兴,却有微微不满:“你总在替别人将事情算到圆,却总是将我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我与你毫不相干。”
“我还要与慕扬……呃……”璃珞未说完又被他蛮横地抱了怀中去:“你又这样唤他!还有不许再提他!你已经出来了就莫要想着再回去,你若寻你那外公我帮你杀进去救他出来便是!”
璃珞这回没有再与他生闷气,只是任他使性子,却笑着贴在他胸前不答话。沈翊哼一声:“我做了什么好事见你这样乖?”
wWW✿ ttκá n✿ C○ 璃珞的脑袋磨蹭几下,依旧只是在他胸怀靠着。
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在我最需要你的爱的时候能陪在我身边。即使命运只让我们遇见,也让我见过了繁华盛开,见过了日出东升,见过了生命新生,结局就已然是美好的。
夜半璃珞悄悄绕过阿婉的床帐,起身换了衣裳溜出帐篷去。沈翊立在门外,见她果真是要潜回去,喟叹一声,解下自己的斗篷追上去为她披好。
璃珞半惊,吐吐舌头,听着身后的人未开口,只是环着她为她系好扣带。
“我……我夜半睡不着……”
她局促的垂着头,微微转了头,见着月色下沈翊无可奈何的勾唇:“明日一早我要在床上看见你……我的床。”
☆
只多了几日,腹部似比初闻孕事时圆润了一圈。
璃珞抚着小腹,一路由侧殿入了宫。
宫闱几日不见,这一进来又是让人拥有了不寒而栗。璃珞将斗篷拉得紧些,来到司慕扬的书房外,见着那微黄的灯火,只是还未叩门,屋门便被打开了。
“唔……”司慕扬似初见般望着突然出现的璃珞,微微启着唇,以手轻轻攥着门边,唇齿动了几动,道:“楚楚……我从未想过你还会回来。”
“门外没有守门的侍从么?我一路上都回来的很顺利。”
“没有……兴许是我以前吩咐过的,见着你不准拦下。”
璃珞低头笑一笑,试探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骨爷,我来也不是求你放了他,但是,可不可以让他与我见一见,我想亲口唤他一声‘外公’。”
“外公,外公……”他默念两声:“你知道你与我是仇人了。我囚禁了他,更或许会杀了他,你会来找我报仇么?”
“不。”璃珞摇摇头:“这世间已经再无甚么仇人,你不是,骨爷也不是。这困扰了多年的结扣已经被解开,骨爷是被人所蒙蔽而铸下大错,还请你能够……”
“咳咳……咳咳咳……”
慕扬一阵骤咳,让璃珞一惊,一把握着他的腕子扶住他,顺便探了他的脉象。
“你不是伤寒,可寒气却攻了心。”
璃珞拢眉:“你是怎了?”
他淡笑着轻拨开她的手,摸摸自己的脸庞,润声喉,道:“果然,不会像原来那么痛了。你的手艺确实是好的。”
“若真的好,我再给你备些些米浆便是。”
“嗯,”慕扬轻点头:“是该多备下些……你要见他,我准了,你要见谁我都会准的。”
他又咳了几声,弯起眼睛望着她,“明日我让施隆带你去见他便是。”
璃珞点头,他便笑了,抬手想要碰碰她的素颜,却在半空顿了许久。璃珞倒也大方,贴过去让他蹭了蹭,笑道:“你何时变得守规矩了?”
慕扬淡笑,望望她的小腹:“他好么?”
“他?”璃珞指指肚子笑道:“他还好,与他娘亲一样坚强。”
“那就好了。”慕扬倾身过来抱一抱她,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你也不想在这里住一晚罢,明日你来,我就让施隆在宫门外接你就好。现在你就可以回去了。”
璃珞觉察他有些不对,但磨磨嘴唇,点头笑道:“我明日再来与你道谢。”便轻轻转过身去,又转了头回来,故意皱眉道:“你不会再扑上来了罢?”
慕扬失笑,摇一摇头,璃珞便摆摆手笑着离开了。
那纤白的身影消失在廊子的尽出,施隆立在远处,望见司慕扬的追逐的眼神,不禁叹息一声,退下去。
慕扬淡笑,握紧了拳却又松开。
那年水桥旁,粉影戏白双,怎奈半生短,不抵三日长。
山水无思量,我为伊怅望,唯盼梦久长,至死毋相忘。
“再见了,佟璃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