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秋
康熙曾说会查那封信笺的事,但从未见他派人查,只是在关押胤祥三天后,把胤祥押解回京,暂禁在家。
可能是由于不争气的胤礽把康熙给气糊涂了,超过约定期限五天,康熙居然没提赐婚的事。我见康熙不主动说,也懒得探究。愁闷暂时远离,能享受一刻宁静是一刻。不过想着胤祥,又陷入无边的惆怅。
胤礽逼宫的事已过去六日,我仍未完全弄清来龙去脉。我不敢问在狮子园闭门思过的胤禛,不想问胤禩和胤祯。整日除了小心翼翼伺候容颜消瘦的康熙,就是担心在扬州患痢疾的曹寅。
康熙在七日前派人快马加鞭送金鸡纳,规定九日内必须送到,可扬州距京城几千里,山高水远,万一赶不及,病得连笔都不能拿的曹寅恐怕……
想到这里,靠在甬道边的桂花树下叹气。
忽听胤禛道:“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侧头,发现胤禛在甬道拐角处站着,打望四周,见空无一人,稍稍放心,随胤禛走进桂花林。
花瓣浓密,芳香馥郁,清风吹来,黄雨尽数落在我和胤禛身上。如此优美的场景,要是怀着愉悦的心情闲逛,那该多好。
胤禛走到桂林深处停步,我撑着笑看胤禛,只见胤禛身型清瘦,双眸深沉,少去三分自若和自信,多出五分伤痛和伤感。
我收笑,伸手去摘胤禛肩膀上的桂花瓣。胤禛拉着我左手,低声道:“亲额娘和亲弟弟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掉,因为至始至终都没拥有过,但为什么让我失去挚爱妻子的同时,还让我最好的兄弟再次受难?”
我鼻子一酸,很想流泪。胤禛胳膊搭上我肩膀,把我放进他怀里。我用力推,惊叫道:“大白天的,仔细让人看见。”胤禛闷声道:“心冷了,什么都懒得管了。”我挣扎两下,见胤禛紧搂不放,便不再动。
胤禛的心跳紊乱,呼吸沉重,抱着我手的力道很大,仿若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似的。我搂着胤禛的腰,眼泪终归没止住,一个劲的哗哗涌,啜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三爷何以和太子走一块去了?”胤禛并不作答,一动不动的抱着我。
半晌,胤禛放开我,为我擦干泪,缓缓开口,“这几年来,太子大逆不道的行径屡屡传到皇阿玛耳朵里,皇阿玛早就看不顺眼,只是缺一股猛烈的东风。太子最近一月因屡屡被斥责,受够窝囊气,便想放手一搏。那日一早,十三弟收到太子信笺,太子在信笺里邀十三弟来狮子园外的小河泛舟。其实太子泛舟是假,想让我们帮他做谋逆之事是真。在这之前,所有人,包括太子自己,已看出皇阿玛要下定决心废掉他。”
我点了点头,和胤禛并肩沿林内的小石子路慢走。
“十三弟收到信笺后来狮子园,我们商量一番,决定找个理由拒绝。十三弟回了封信,交给太子的贴身侍卫。至于那封信里的话怎么变成谋逆之言,我猜想那个侍卫应是八弟的人,或者已被八弟收买。他没把十三弟写的信交给太子,而是怀揣仿照十三弟笔迹的信笺故意让皇阿玛抓到。然则字迹模仿得再像,皇阿玛何等精明,怎会察不出蛛丝马迹?”
我心一惊,立马停步,投去一个凄楚的眼神,不可置信的道:“难道皇上……”
胤禛冷声道:“皇阿玛早就想废掉太子,既然太子沉不住气要逼宫,皇阿玛索性让他把罪名坐实。皇阿玛即使看出那封信笺是仿写的,只要口口声声说是十三弟亲笔书写,十三弟纵有百口也难辨。”
难怪急着要把那黑衣人凌迟处死,连个和胤祥对峙的机会都不给。康熙未免太狠心,为了“仁君”美名,多次对自己的儿子做落井下石的事。无情最是帝王家,当真让人心寒。
风不再刮,花瓣也不再落,花香依旧飘在空中。那花香时浓时淡,像极我时悲时愁的心。
在桂花林里找了两块大石坐下,胤禛蹙眉道:“他们明白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不仅给太子和十三弟使计,还给我预备了一份唆使太子密谋的信笺,准备交给皇阿玛。”我急道:“皇上看见了?”胤禛浅浅一笑,“小傻妞,皇阿玛要是看见了,我还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我抚摸几下剧跳的心,深松口气。胤禛话锋一转,正色道:“十四弟悄悄截下那封信,并亲手交给我,还强调说送信那人永远都不能开口,八弟即使怀疑也无迹可寻。”
我道:“十四爷为何这样做?是看在亲兄弟的份上手下留情吗?”问这话时颇为心虚。
胤禛冷笑道:“十四弟和八弟早就貌合神离,要是我和太子以及十三弟被皇阿玛惩治,十四弟以后想自立门户,只身对付众口称赞的八弟,岂不是很吃力?太子和十三弟被他们整垮,已然少了很多阻碍。十四弟这样做,不仅可以让我牵制八弟,又卖给我一个人情,有何不可?”说完这话,脸蓦地阴沉,双眸闪着悲哀和愤怒。
我低声道:“真的不是出于兄弟之情吗?”胤禛盯着我,用极其冰冷的语气道:“或许有一点,我倒希望全是因为‘血浓于水’四个字,可是你觉得可能吗?反正我觉得不可能,十四弟长大了,有自己的盘算和计较。”
我道:“抛开这事不去深究,十四爷好歹也为十三爷求情了呀。”胤禛冷笑道:“你是真看不懂,还是假装看不懂?十四弟此举还不是为了在皇阿玛面前表明自己友爱兄弟。”我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既然闭门不见,后来十三爷怎么还是和太子在一起?”
胤禛道:“日落后,太子亲自来狮子园。十三弟让我称病,他想办法把太子引开,还打算劝劝太子,叫太子收敛点。万一真的出事,只要我在狮子园,他可以一力承担。”
我心无比沉重,幽幽的道:“既然太子和十三爷在一起,那些人是奉谁的命进驻行宫的?手谕真是太子发的?”胤禛道:“手谕当然不是太子发的,应是八弟见太子有逼宫的意思,特意仿造的。他们趁太子来狮子园的间隙,用假手谕调动太子的亲兵进驻行宫。”
我有些疑惑,“皇上能看出十三爷的信笺是仿写的,也能看出手谕有问题呀。太子既然没有发手谕,为何还要承认?”胤禛压低声音道:“手谕就是东风呀,皇阿玛怎能不好好利用?太子乖戾嚣张,不是毫无头脑之人。他知道皇阿玛要废他,何不顺顺皇阿玛的意,主动承认错误,争取从轻处罚?没准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太子极力为十三弟澄清,应是想卖我和十三弟一个人情,好让我们有机会牵制几分八弟的势力,太子的想法和十四弟是一样的。”
我心一阵悸动,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家子?互相勾心斗角,互相落井下石,互相打压排挤。到头来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不过是做一场孤寂一生的帝王梦而已。
胤禛道:“太子回京后肯定会被废除,皇阿玛接下来会重点惩治八弟。你放心,从今以后,八弟休想再伤害我和十三弟。他给我呈一顿又一顿丰盛难咽的山珍海味,我也会找个机会让他尝尝。我要让他明白,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不是不还手,是要还手,就不能让他翻身。”又道:“你保重自己就好,不要想我们男人间的事了。”我点了点头。
胤禛笑道:“八月十五快到,记住我们的约定。”我道:“我会给你吹《月亮代表我的心》,不过你得答应我唱这只曲,不然我不赴约。”胤禛给我个小爆栗,不悦道:“我要是唱了,你以后肯定再也不敢来赴约了。”
“再也,再也……”我还有“再也”的机会吗?康熙真的忘记赐婚的事了吗?
胤禛道:“我决定改改。”我奇道:“改什么?”胤禛半闭着眼看天,嘴角弯开一个合适的弧度,“等我们老了,如果有机会见面,不要骑马了,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我们改为数星星、看星星、看日出吧。”
我笑着反问道:“数星星,看星星,看日出?”胤禛指着桂花林尽头的湖,粲齿一笑,“一定要找个周围全是水的小岛,整个小岛就我们两个人。日落后,我抱着你坐在小岛中心,一起数星星、看星星、等待日出,好不好?到时候,还要比比谁的白发少、谁的皱纹少、谁掉的牙齿少,好不好?”
这是一个梦,可能是个触手可及的梦,也可能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既高兴又心酸,笑道:“当然好,当然好。”胤禛环顾周围,在我唇边深深一吻,“你答应了,不许失约。我该走了,你也早点回吧。”
大红背影渐行渐远,融入花瓣雨里,孤寂浪漫刺人眼。
我摘了两片桂花瓣,捧在手里,两行泪滑落,跌碎一地,无一粒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