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夏
胤禩道:“走不尽绵延相思漫漫路,路相思花海,采相思花瓣,瓣洒天际相思落,落思诀诀凝噎叹。此扇是语微在八年前回江宁时送给我的,这几句话是她题写。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存着,每当看着它,觉得很温馨。”
我笑道:“八贝勒不是说和语薇在很多年前就错过,没有回头的余地吗?为何屡次在奴才面前表明还未忘记语微?”胤禩收扇回袖,正色道:“说句实话,不知为何,每次在你面前,我总会说些我从来不说的话。如果你不愿听,我不说便是。”
我微微屈身,“奴才谢八贝勒。”胤禩苦笑道:“我知道我如今在你心里已是一个虚伪至极的小人,可我们这些兄弟,哪个是干净的?就算是自诩圆明居士,不理世事的四哥也不磊落。”
我要反驳,胤禩抢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英明一世的皇阿玛都不会例外。你在深宫呆了十年,看到的虚虚实实还不够多吗?生在皇家,走的注定是一条不平坦的算计道。我的众多兄弟中,就我走得最辛苦。为了笼络这些人,我付出的汗水和心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逢人就示几分好,但只有付出的是真情,才会有人替我卖命。”
胤禩清秀的淡眉微拧,脸色苍白,露出几分凄楚。我不搭腔,把目光放到花篮里。
胤禩道:“我是顶天立地的傲骨男,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争取属于我的东西。我没有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亲姐妹,而今连最爱的额娘也不在了。额娘含着痛恨而去,我知道是我连累了额娘。可我有错吗?我认为我没有任何错。好笑的是,我尽点孝道也被皇阿玛当做怒斥的理由。这当中的苦恨愁闷,你们谁能体会?”
我本想讥讽胤禩几句,然而听胤禩说出这些话,除了伤痛和同情,什么都不剩,只好道:“如果奴才劝八贝勒不要再次入戏,八贝勒会不会听?”
一阵风吹来,栀子花香沁心脾,馥郁芳泽里有股泥土的气息。
胤禩看了眼天,遂又看向我,眼里充满自信,“我可以肯定的回答你,只要没分出胜负,我绝对不会放手。壮丽江山谁都可以坐拥,为何要屈从命运的安排?谁生来就是帝王命?我偏不信。眼下太子被废,朝堂上,我的呼声最高。皇阿玛不想再立太子,我也有八成把握去争取。”缓了缓,脸露得意之色,“有时候,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能随心所欲。退一步讲,即便不幸失败,我也认命。因为我至少争取过,至少努力过,不会留有遗憾。”
早就料到入戏容易出戏难,胤禩说的一字一句都没错,这才是有胆皇子应有的风骨。
我从篮子里拿出一朵栀子花,“这花从冬季就开始孕育花骨朵,直到夏天才会绽放。含苞期越长,芳香就越持久。它叶长年累月饱经风霜雪雨的摧残,却坚持绿着。奴才希望八贝勒跟它一样,坚韧不拔,持久不败。”说完把栀子花递给胤禩。
胤禩接过栀子花,笑道:“我有几分明白为何四哥和十四弟都喜欢你了。你看着不懂人情世故,其实什么都想得透彻。不过思虑太多不好,特别是思虑别人的事。”
我抿嘴一笑,并没反驳。胤禩摘下栀子花上的花朵,递给我,“雪魄冰花凉气清,曲栏深处艳精神。一钩新月风牵影,暗送娇香入画庭。你的寿辰在八月十七,这种花在月色下才会开得更媚。把花朵回赠你,希望你能在暗涌不断的波涛里保持莹洁。同时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操心我们这帮苦斗男的事,能有机会活得轻松点,着实令人羡慕。”
我接过花朵,“谢八贝勒。”胤禩颔首一笑,往顺贞门走。我扎进栀子花林,想起栀子花的花语,看胤禩远去的背影,有一丝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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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二年秋
康熙于五月巡塞,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后,紫禁城霎时变得冷清。我每天不是抄写《孝经》,就是打打扫扫,除此以外,便无事可做。青春容颜就要逝去,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无聊时索性睡美容觉。
这日正睡得香,听到有人道:“姐姐……姐姐……”我没睁眼,随手操起一个枕头,不客气的扔出去。
“姐姐这是干什么?”
似乎是语微的惊叫声。
我睁眼,见语薇坐在床边,摸着额头,杏眼圆瞪,脸有讶色。站在她背后的乐蕊抱着枕头,笑得前仰后合。
我坐直身子,朝语微额头哈气,“唉哟,没砸着吧?”语薇啐道:“姐姐做什么呢?”乐蕊把旗装递给我,打趣道:“该不会是在做一个香艳的梦吧?”我掀开被子穿衣,笑道:“是啊,就是在做一个香艳的梦。”穿好旗装,又道:“谁带你们进宫的?”乐蕊道:“阿玛去内务府办事,我求阿玛带我和二姐进宫。”我道:“不是去塞外了吗?这才七月,怎么就回来了?”
话方落音,语微脸蓦地变白。我道:“怎么了?”语微不语,乐蕊道:“上月行围时,我和姐姐在围场边闲走,狩猎的二姐夫和安文轩随后也来了。四人正在说话,一支箭突然飞向二姐,二姐夫为救二姐,中箭了。”
我“啊”的一声大叫,“纳尔苏伤到哪里了?你们没事吧?”语微娇声叹气,“我们没事,就纳尔苏的肩头受了伤。姐姐放心,没有伤到要害。”
我见语薇秀眉微蹙,神情焦急,语气充满浓浓的关切,既窃喜又辛酸。窃喜的是语薇开始学会心疼纳尔苏,辛酸的是胤禩失去江山的同时会失去美人。
乐蕊道:“二姐夫受伤后染了风寒,皇上说塞外少药,环境恶劣,于是吩咐叶磊送二姐夫回京。我没有两位姐姐陪伴,也不想呆,因此跟着回来。”
我和语薇、乐蕊在床边并排坐着,“箭是谁放的?”语微没有回答,乐蕊轻哼一声道:“一群人为射杀一只麋鹿纷纷放箭,那支箭是一位蒙古王公射的。不过他的箭法太差了,四个人站在那里居然看不见。”我嗔乐蕊一眼,搂着语薇,“你们也真是的,哪里不好去?偏偏去那,好在没多大的事。”
语薇莞尔一笑,“纳尔苏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身子骨好,不然箭伤加风寒,可不得了。”我点了点头,见乐蕊眉间全是抑郁,拉起乐蕊的手,重重的道:“你比大姐年轻,看着却比大姐憔悴。”
“没什么大碍。”乐蕊苦笑一下,“有时半夜醒来,觉得人生真没意思。”我托起乐蕊下巴,“他在天上看你,肯定希望你过得好。平日多笑笑,大姐最喜欢看你笑眯眯的月牙眼。”乐蕊对我做个鬼脸,“好啊,我冲着你笑,让你看个够,看个够。”
我笑了几声,“额娘还好吧?没机会出宫看她老人家,真是不孝。”语薇道:“额娘很好,姐姐无须担心,真希望冬至家宴时,皇上可以让姐姐见额娘。”我道:“但愿如此。不知皇上何时才会赦免我?该不会一生都要呆在这里吧?”
乐蕊叹口气道:“以前每年至少能和姐姐见五六次面,现今却半年难见。”语薇跟着叹气。我伸个懒腰,见窗外艳阳高照,便道:“陪姐姐走走。”
三人沿菩提树绕了三圈,乐蕊靠在石桌边,悄声道:“大姐,你和雍亲王到底怎么打算的?”我淡淡的道:“大姐不信命,可不得不听天由命。”语薇道:“姐姐不要泄气,我相信你和雍亲王定会共结连理。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有在一起的机会。”我“嗯”一声,左顾右盼,周围无一人,在语薇耳边道:“你还想着他吗?”
语薇怔了片刻,苦笑道:“我早就决定不去想,这世若没机会,期盼下辈子吧。姐姐曾经劝过我,让我抱着平和的心去接受纳尔苏,才会活得轻松些。最近三年,我试着这样做,心尽管还是疼,可的确好受很多。其实我最怕的不是生离,而是他眼底暗含的痛。以后不管他是个什么样,我只把他放在心底。我有疼我的丈夫,有乖巧的儿子,早就该放手了。”
语薇说这话时,虽然极力抑制悲恸的情绪,但眼角的泪告诉我:情难断。
高山载不起太沉的相思,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缘分经不起太多的错过,爱到不能再爱,会曲终人散两茫茫。胤禩,不用我转述六年前你的承诺,因为语薇答应你了。
乐蕊靠在我肩头,幽幽的道:“为何我们三姐妹命都这么苦?难道皇上不能成全一对有情人吗?大姐,二姐说得对,你至少还有机会。”我喃喃低语,“还有机会,还有渺茫的机会。”
突听天空响起乌鸦的聒噪声,三人同时抬头,见几十只乌鸦展翅高飞,愉悦嬉戏,毫无牵绊和忧虑。语薇笑道:“做只乌鸦挺不错,可以站在索伦杆上骄傲的俯视深锁重楼。”乐蕊道:“据说乌鸦实行一夫一妻制,令人好生羡慕。”我盯着乌鸦,默默祈求大清开国祖宗努尔哈赤能给我一次幸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