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六旬的庞毅愈老弥坚,手上那支弓箭觑准贼将感觉正好,只待一箭飞出,取他性命。可就在此时,忽闻头重关门外人喧马嘶,混乱不堪,庞毅心里一紧,不觉手上略慢了慢,只听“嘣”的一声响,那支劲矢离弦而去,再看时,却从目标脑门边上掠过,直惊得差一点便步入鬼门关的朱仝急出了一身冷汗。
“后面怎么回事?”庞毅一箭不中,也不再补,当即回头,问向已经转身观望的党世英。
党世英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回头道:“不对啊!明知我等在这里夺寨,刘统制怎会轻易放贼人上岸?庞都监,莫非你这青州还有别处贼穴?”
“老夫再是不济,对这青州的草草木木还是有数的!除了这二龙山一窝子,别处绝无其他贼人巢穴!”庞毅闻言脸上涨得通红,党世英这句话显然刺激到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附近数州也没有?”只因情况紧急,党世英此时也顾不上照拂庞毅的面子,只是追问道。
“河北临近的几州倒是有小股匪盗活动,但我军发兵二龙山时间极短,且不说他们没有营救之理,即便这厮们想来,纵然长了翅膀也扑不赢呐!”庞毅眉头紧皱道。
“那就是刘统制那边出了问题!关外有我军七营伤兵,若被贼人所乘,本将回去怎么跟刘统制交待?”
党世英反应极快,带着亲兵便下关去了。庞毅一愣。旋即望着党世英的背影,愤愤道:“跟刘梦龙交待甚么?本都监带来的三营人马也在外面,若有差池,看他怎么跟我交待!”
只见庞毅放出这句狠话,顿时拽开大步,追赶党世英而去。倒不是这两将不顾正在前面血战的党世雄死活,实际情况是。即便最后关隘攻不下,也不致命,以党世雄的兵力,就算占不得便宜,也吃不了亏。倒是头关之外这股来历不明的兵马让人担忧,因为两人明显已经感受到,大批马匹奔驰的蹄声。
且说这两将带着亲兵下了关,正好在瓮城中遇上前来报讯的军官,那军官一见两人。也来不及行礼,直道:“坏事了!不知哪里撞出来的一队骑兵,约有四五百之数,甚是骁勇,正在阵中驰骋,只因我军没有结寨。又毫无防备。此刻伤亡惨重!”
庞毅不由和党世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惶之意,作为久经战事的宿将,他们已经嗅到一丝死亡的味道。眼下的局势明摆着,青州军的三个步营在攻打头关的时候已经打残了,而党世英手下又是水兵,摆到陆地上攻打城池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怎么还能指望他们跟骑兵一较高下?
说实话也不怪庞毅和党氏兄弟松懈,实在是在自家的国土上作战,梁山援军又有刘梦龙对付。是以他们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寨内的守军身上。要怪的话,只能怪这个对手太不按套路和常理出牌,出现的时机地点简直匪夷所思,仿佛天降一般,两人至此脑海中都显现出一个古人的身影来:飞将军。
“快闭关门!”
此时两人异口同声的呐喊,直叫传讯的军官整个人愣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苦苦哀求道:“两位将军,弟兄们此时全在外头啊!你们可不能弃之不顾,他们、他们都是刘统制手把手带出来的啊!”
“关门!”庞毅还是这句话,见那军官双眼含怒,庞毅厉声道:“军令如山倒,刘梦龙就是这般教你们的?”
那军官脸上的怒气越来越重,正要抗命,好在此时党世英出面转圜,“照庞都监说的办,命城外士卒从耧车上返城!”
那军官闻言,这才好受了些,当下感激的望了党世英一眼,回身传令去了。这当口党世英和庞毅也来不及商量甚么,一前一后登城察看战情。
对于毫无防备的官军来说,城关之外的平原上,简直上演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只见这队优势巨大的骑兵来回冲突,尽情“猎杀”着平地上胆颤心惊的轻步兵。此时城外成建制的单位,无非党氏兄弟还没有派上用场的五个水兵营,人数加起来也有两千多人,可惜并没有配备神臂弓。此时他们所能依靠的,无非是手上的兵刃,外加“抱团取暖”的惯性。当然,在呼啸而过的骑兵碾压下能保持这种惯性而不是四散而逃,已经足以让他们跻身大宋精兵行列了,当然了,有个大前提,那就是这仗之后他们还活着。
这队骑兵的领头人解珍虽是猎户出身,不过却在关胜营中“进修”过,对于骑兵的一些战术要领还是知道,关胜那句“勿击堂堂之阵”的告诫他一直记在心里,此时在他的带领下,山地营的马队并不从正面冲击有组织的水兵行列,而是专挑那种两营之间的空隙突入,但凡只要对手行列中出现一个细微的漏洞,猎手出身的解珍总能敏锐的抓住时机,带着身后的猛士将这个敌人的错误无限扩大。
一阵呼啸便是一条血路,这些轻装水军再如何抗揍,却哪里经受过这种炼狱?终于,在解珍的第五次重新集结冲锋时,被杀懵了的水兵开始溃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溃兵的行列,直往关卡前面的楼车上抢去。
“林冲!肯定是林冲来了!”庞毅神咬着牙望着城下驰骋的马队,忽然骂出声来:“直娘贼!刘梦龙你自作孽也罢了,偏生把你爷我也拉下水来!”
党世英见说眉头紧皱,心道要不是你们慕容彦达出面,谁吃撑了才来剿杀甚么二龙山,要知道这次带的可全部都是水兵啊!这么大的人情你不承情也就罢了,何必恶语伤人?
只可惜他也探知了庞毅的德性。这人是个顺毛驴。越逆着他越呛,当下按住肝火,道:“老将军稍安勿躁,好歹只是一队骑兵,怎么也无法攻城,咱们守着这关口,他们也进不来……”
党世英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僵住,他突然悲哀的发觉自己有种乌鸦嘴的潜质,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队步兵急行军而来,看人数怕不下两三千人?
原来縻貹一路上收拢从二龙山小路上逃下的溃兵,滚雪球一般的聚拢了七八百人,这些人阵前逃生原本就心中怀愧,此时得了梁山本部援军撑腰,各个憋着一股劲。要回来营救拿性命换取自己逃生的弟兄。
情况急转直下,城上的庞毅却是越看越气,眼看就要到手的胜利,反弄成叫贼人反包围的局面,心中那股无名业火嗖嗖往上窜,当即破口大骂起猪队友刘梦龙这个冤大头来。党世英苦劝不住。脾气也上来了。索性撇开庞毅,带着亲兵往城关的另一头而去。
“还愣着干甚么!给我烧楼车!”说来也是滑稽,这两座庞毅精心打造的攻城利器,现在却成为他的最大威胁。
刚刚上城的军士多是庞毅的青州军,此时得了主将军令,哪里管金陵水师的死活?便见他们到处搜寻火种,点燃火把,也不顾楼车上那些掩护他们成功撤退的友军,死命朝紧挨着城墙的两架楼车上抛去。
金陵水军们还从未遇上这样不讲胃口的友军,说关城门便关城门。说烧楼车便烧楼车,丝毫不考虑他们这些在城外的人死活,亏得还是他们拿性命掩护了青州军的撤退!
这时反倒是贼人的马队没有再继续追杀残兵,反而纷纷止住战马,举弓压制城头上过河拆桥的青州军。见此乾坤颠倒的一幕,僵在楼车上的金陵水军此时别提心情有多复杂了,不少人回头望着让他们初尝惨败滋味的对手,一时间百感交集。
“降者免死!梁山好汉优待俘虏!”解珍的一声大喊,叫马队的弟兄纷纷回神,不少人在和对手的对视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老子当年也是官军,现在上梁山了,过得挺好!老子要是死了,有一百贯前安家费,你们死了,值几个钱?都把刀枪放下,梁山好汉绝不杀害俘虏!”
也不知是前禁军士卒的现身说法起了作用,还是梁山泊仁义大名传遍大江南北,总之此时的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只见两架楼车上,有一人带头往城墙方向吐了一口口水,却被怒不可遏的庞毅一箭射死,情况突然变得不可收拾起来,不少金陵水兵愤愤朝城墙上吐着口水,旋即将手上兵刃抛下,一个跟着一个的走下楼车来,颇有秩序。
“缴械不杀,原地蹲好!梁山说话算话!”
解珍见楼车空下来了,命令两个小队下马,前去抢车。城上自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楼车被他们拉到安全地带,庞毅也不放箭了,一个接一个的亲手往外抛着火把。
就这般拉锯了良久,縻貹率领的大队人马已经兵临城下,縻貹当即吩咐解珍带着马队和二龙山的喽啰看守俘虏,他则和解宝,各带七八百步军,拥着解珍拖回的楼车,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此时头关上人虽不少,隐约加起来倒也有两营之数,无奈都是惊惶万状的溃兵,此时勉强保持没有溃散便是好的,哪里能指望他们跟城下这些誓死要救朱仝的猛士血战一场?
但见在盾手保护下的縻貹冲上关头,庞毅怒喝一声,认准了縻貹,挺着一把大刀就要来厮并他,縻貹原本没将这老将放在眼里,只想速战速决,一斧头解决了他,好去营救朱仝。哪知乍一上手,忽觉这老贼的刀法势大而力沉,不由心中大喜,叫道:“孩儿们抢城,我来解决这厮!”
縻貹说完,全身心投入到和守城将领忘我的搏杀中去。说来庞毅这口刀还真不是盖的,居然力扛了縻貹百余回合,縻貹暗暗称奇,不由起了爱才的心思,当下斧斧紧逼,直叫庞毅忙于遮拦,这时不防縻貹突出一脚,直中庞毅小腹,庞毅一个不稳,往后直退,哪知忽地一脚踏空,居然侧翻下城壁,往关外栽下。
縻貹见状大叫一声“可惜”,还以为此人摔死了,哪知青州军初次攻城时的尸体还未清理,庞毅正好摔在尸体堆中,勉强捡了一条性命,只是伤得也不轻,从口中吐出两口血来,不住叫唤道:“刘梦龙误我也!”
这时不防从他后面冒出个黝黑大汉来,上前二话不说,一脚踏上庞毅的胸脯,怒道:“放冷箭的狗贼,你也有今日!”
庞毅见是那个先前被自己射伤手臂的大汉,不禁惊愕道:“你……你怎从城外过来?”其实他只要静下心来,自然能想到其中缘由,这么大一座山,终不可能只有一条进出之路。可惜眼前的巨变已经让他无法冷静下来,当下只是骇怪万分。
雷横哪里是有问必答的知心人,握着他那杆朴刀便朝庞毅脖间砍去,哪知一刀下去,这把卷了刃的朴刀反卡在庞毅脖间,雷横铁匠出身,力大无穷,猛的往上一带,痛苦万分的庞毅这才断气。可怜自命不凡的庞都监,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断送在雷横手上,说来让人唏嘘。
縻貹哪里知道城下发生的这一幕,此时关头上的官军不是投降,便已伏尸当场,唯有解宝正和党世英单挑,縻貹见状叫手下指挥使先带人抢第二关,他上前略看了看,解宝此时有些吃力,勉强只是遮拦,縻貹见状大喊一声:“小解让开!”,解宝听到縻貹这声喊,就地一滚,避开党世英那致命一刀,好在縻貹的大斧已经紧紧接上。
虽然都是猎户出身,但解宝和縻貹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党世英先前面对解宝还能放开手脚,此时在縻貹的进逼下,只觉压力倍增。縻貹吸取了刚才对阵庞毅的教训,没有再把对手往城墙边上逼,而是选择磕掉对手兵器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厮杀。
“绑了!”縻貹一直记得王伦跟他说过的话:对禁军中的人,不必赶尽杀绝,你只记得一点,他们好歹都是自己同胞。
“小解在此收押降兵!”縻貹随后吩咐一声,提着大斧便往城下奔去,这时先行夺关的弟兄已经顺利的踩着土袋直上了二重关的城墙,仗打到这个份上,自然不会再有多少抵抗,没费多少周折,第二道关口再次被打开,就在一天之内,迎来它的第二次失陷。
此时党世雄的处境顿时尴尬了,甚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简直是一刻河东一刻河西嘛!小半个时辰前他还胜券在握,主动跟兄长请命,要一鼓作气拿下这伙贼人。哪知坚实的后方瞬间就变成了一场炼狱,党世雄看了看自己身边手足无措的水兵,终是下令道:“逃,往山里逃!”
朱仝很想带着最后这八十多个残兵阻他们一阻,可惜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朱仝忽然感觉自己身上的力量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似得,此时连多站一会儿,都成了沉重的负担。
看来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朱仝一个人身上,此时只听刀枪落地之声不绝于耳,这八十余名透支得厉害的弟兄,纷纷瘫坐在地上,互相倚靠着,就像刚才战场上那样。
提着斧头从土袋上冒头的那员大将,朱仝觉得眼熟,他忽然想起当年在东溪村时,就是这人发力,克制住了晁保正垂死一击,叫王伦笑到了最后。
都说世事无常,可以前许多年的怪事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年的多!谁又能料到晁保正跟那王伦反成了割头不换的兄弟?而那孝义黑三郎居然要谋害十多年交情的兄长兼大哥?而自己,也为了这个实际上并没有多深干系的梁山泊,差点在此损命。
“这个江湖呵,已不是从前的江湖了。我老了,跟不上趟了,也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朱仝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渐渐陷入一片黑暗。(未 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