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麒麟寺。

位于半山腰色彩鲜艳的寺庙,香火鼎盛,参拜的信徒源源不绝。

“顾名思义,本寺以供奉麒麟灵兽为主神。”住持领着穿着打扮大相迳庭的一男一女,由大门起开始介绍整个麒麟寺的缘由,和每一面墙以及石柱,甚至屋檐上的雕刻。

由大门一路通往正殿,所有的石柱壁雕展现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神采姿态大不相同的麒麟,栩栩如生,令人看得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这还真是少见,一般寺庙很少以灵兽作为主神。”水绮罗一双媚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

“是的。”住持点头附和她的话,“相传在一百年前,此地还是个穷乡僻壤的小村落时,曾有人看过麒麟出现在此地,而且不只一次,每一次麒麟的出现总会为咱们这带来好事。”

“哦?”传说罢了。

看出水绮罗随口应答,语气里有着不信,住持接着卖力的说:“例如本镇出了五个状元、一个巡抚、一个知县,和许许多多成功的商人。”

“举几个名字来听听。”水绮罗看着四周不同于一般寺庙里会出现的高级古玩,她好奇哪一间寺庙会如此“招摇”,说这里是寺庙不如说是古董店。

“呃……”想不出个名号可以说出来吓唬人,住持尴尬的咳了几声,“咳、咳,两位施主请这边走,继续看下去。”

呿,只会唬人。水绮罗暗忖。

“所以贵寺里数得出来的总共有几只麒麟?”一直没开口的向晚天外飞来一笔的问。

水绮罗和住持同时一愣,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这个嘛……”住持的神情很是苦恼,大概没预料这一对看似寻常信徒的男女,实则如此难伺候。

一个骄傲聪慧,一个莫测难防。

唉,他这麒麟寺是怎么了?怎么会招来这两尊?

水绮罗挑起柳眉,语气充满轻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如果是住在这里的住持,怎么可能会不清楚答案。

“咳、咳。”又是一阵干咳,住持满脸为难地招来小和尚低声询问。

趁着住持和小和尚伤脑筋的时候,水绮罗观察着向晚的脸色。

“你不咳了?”

先不说住持所说的出现麒麟的传说是真是假,端看他的气色好上许多,甫踏进这麒麟寺,连咳嗽都没了,虽然脸色仍是过于苍白,但至少病容不再,也许这里真的是块宝地。

“可能是昨夜睡得好。”他觉得最近较没有以前那么容易感到疲倦,大概是因为跟着这个吃好用好睡好的艳府水四当家的关系。

“睡床当然好呀!”白了他一眼,水绮罗埋怨。

盘缠即将告罄,近来他们总是假扮兄妹住同一间房,但是床都是由他这个病人独霸,她老是窝椅子上,不然就是打地铺,瞧他夜夜睡得香甜鼾声大作,她不眼红才怪。

更呕的是出钱的人还是她!

“你的脸色不太好,果然椅子对四当家来说还是太劣质了嘛……”向晚掐着下颚,故作一脸担忧。

“有吗?”听见他的话,水绮罗立刻拿出银镜仔细端详是否妆花了,发簪歪了,还是衣服皱了,没听出他是在讽刺她连日来的难眠。

不看还好,一看她简直想问候向晚的祖宗十八代。

不消说,她会有这张憔悴的面容全是拜他所赐。

“你可以认真把别人的话听完吗?”讽刺的话没被听出来,向晚有种唱独角戏的感觉。想也知道这女人只听了第一句,后面的概不当一回事。

“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真是折寿!她眼下的黯沉似乎又深了一些!水绮罗现在只在乎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是不是真的很糟。

“再看也不会变好。”他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好似不逼出她的火气便感到浑身不对劲。

清晰的镜面上映出一张娇俏的脸蛋,只除了脸色有些难看,和太阳穴上隐隐抽搐的青筋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难道他一天不惹她生气会不舒服吗?

“你真是——”

水绮罗来不及将火力十足的瞪视射向他,得到答案的住持插嘴道:“大约两百尊!”

“大约?”拔尖的嗓音有着不置可否。

“欸,是的。”住持对于能回答出问题而沾沾自喜。

“我要确定的答案,不要给我大约、约莫或者可能开头的句子!”动了气的水绮罗把一身的怒气都发在倒霉的住持身上。

“呃……这……”住持又开始一脸为难。

“不知道不会去算吗?一次弄清楚总好过再有下次回答不出来!”水绮罗气焰高张地教训住持。

“是、是。”要命!碰到一个刁蛮的千金小姐,住持暗叫今日诸事不顺。

真是麻烦,要不是看在这个女人能拿出大把香油钱的份上,他也不想应付这样难搞的两人。

“算了,我也只是心血**随口问问。”凉扇停在唇边,向晚耸耸肩,此刻看来对答案显得兴致缺缺。

心血**?住持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这“心血**”还真是害得他白白被削了一顿!

“随你。”怒气差不多发泄完了,水绮罗也不再计较。

“还是四当家明理。”一句话轻轻带过自己找的碴,向晚摇着不离身的破凉扇,那是他在存亡逃命之际唯一的坚持,当然还有那身破衣也是。

对布料把关严谨,衣服样式更是讲求的水绮罗怎么也无法理解他坚持非破衣不穿的原因为何。无论替他准备料子多好,多舒适的衣裳,他最后仍是穿上那套洗得泛白破烂,充满补丁,几乎只有乞丐会抢着要的破衫,而对她买来的新衣不屑一顾。

“说你是画师,还不如说是乞丐来得有说服力……”喃喃自语,水绮罗只能摇头,拈起一炷清香,虔诚的祭拜。

向晚则是摇着扇子继续到处参观。

双手合十,水绮罗低声询问身旁参观了一圈回来的向晚。

“如何?”

“我不要。”清朗的男嗓愉快的拒绝。

“你不要?!”拉高的嗓音,暴露的青筋,加上横眉竖目的神情,谁也别说看不出水绮罗正在气头上。

他可知道这一路上他拒绝了多少拥有麒麟的寺庙、画作、雕塑和珍奇玩意儿,再难得一现的“麒麟”她都想法子替他弄来了,可是他一个拒绝过一个,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

他们甚至沿途听了千千万万同麒麟有关的传说和故事,只为了作为刺激他画出麒麟的灵感。

“你可知道进来参拜是要付银两的!”而她身上的盘缠所剩不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为了他花银两进来参拜。

他居然说不要!

“两个人一两白银,我看到了。”可真不是普通的贵,不是吗?

“既然你知道还说不要!”水绮罗差点气得七窃生烟,纤细的小手在腰间抓探着,欲寻找随身携带的小酒壶。

举起白日出发前才刚盛满的酒壶,水绮罗仰首大口喝下。

“施主,本寺乃清幽之地,禁止饮酒。”住持苦声劝道。

他懂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要喝酒!

斜睨着住持,水绮罗抛出一小块碎银。

见钱眼开的住持连忙道:“如果要喝的话,也请随贫僧到内院去。”

向晚挑起眉,不以为然的瞥向她。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也不客气的批评,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识相的只有你。”

能让她捧着大把银子登门拜访,却不当一回事,以恶毒的讽刺想把她赶走的,除了他向晚以外再无二人。

“身外之物。”他轻嗤。

“却能使人立于不败的地位。”粉颊高高仰起,她的骄傲写满了一张傲气十足的俏脸。

向晚仅是摇头苦笑。

两人跟着住持来到内院,一尊唯妙唯肖宛若活生生地奔腾于蓝天白云之际的麒麟雕像映入眼帘。

水绮罗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如果说这寺庙内的任何一幅麒麟画像或雕像是值钱货的话,就属这尊了,瞧瞧那镶上翡翠的碧绿双眼,金色的蹄,刚硬的角和仿佛随风飞扬的五彩毛纹,以及身上披挂的宝石金鞍,在在显示这尊麒麟的价值不菲。

“真漂亮……”她发出赞叹。

“姑娘真有眼光,这是由皇上御赐封名的冉大师雕刻的,据闻她一年只雕一件作品,这可是前一任住持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来的,可说是本寺最为重要的财产之一,姑娘能看出来真是好眼力。”住持的口吻满是骄傲。

“好说。”被人称赞,水绮罗开心得屁股都翘起来了。

“也可以说是识货吧。”向晚突道。这种眼光若不是打小培养,哪有可能做到。

不悦地睨了他一眼,水绮罗再度把目光移回麒麟身上,“虽然你的口气不像,但我还是会当作是称赞收下。”

冉大师……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在黑市也曾看过冉大师的作品,只可惜是假货,原来这是真货。但……也不知怎么着,第一眼还没感觉,可是在仔细多看几眼以后,这尊麒麟像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是假货。”平静的嗓音没有起伏,向晚对那尊麒麟像打一开始就没有多看一眼。

“假货?”水绮罗和住持同时一愣。

不可能呀!她的眼光很少会出错的。水绮罗很是怀疑向晚的话。

不可能呀!这可是他们寺庙里最有名、最值钱的一尊真品!住持更是打心眼里不相信他。

“这不是冉缨的风格。”摇着凉扇,向晚的神情冷淡。

“这不可能是假货呀!”住持急忙辩白。

“你见过冉缨本人吗?”向晚反问。

“这……贫僧没见过……”住持的语气迟疑了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真货?”向晚再问。

“所以你见过冉缨本人?”水绮罗此刻的神情难测。

“她的第一件作品你看过。”略过她的问题,向晚突如其来的说了一句。

“有吗?何时?”水绮罗大吃一惊,怀疑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黑市见过赝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的眼神流露出玩兴。

水绮罗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眼角余光突然接触到他手上挥动的凉扇,猛然顿悟。

“难道是那把凉扇?!”那是他坚持带着的原因?

漆黑的眼神兴味盎然,但其中的神采已经泄漏出答案。

住持在两人的眼神交会间慢半拍得到结论。

“你是说……那把破扇比这尊麒麟像还要值钱?!”住持失声高喊。

向晚颀长的身形如今看来如挺立在严冬的梅花般清雅,高傲,且毫不客气——

“当然。”

砰!

两道身影被扔出麒麟寺的大门,重重跌落在地。

“被赶出来了。”慢条斯理的起身,向晚拍拍身上的灰尘,语气轻松。

水绮罗首次忘了在意自己的外表有多糟,从地上一跃而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揪起向晚衣领,将怒咆扔向他的脸,“你可知道我在那可恶的住持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却没画出半张画!”

一两白银加碎银!想到她就气!

“我说过不画了。”进去麒麟寺的一两白银不算,早在大殿的时候他就说过他不画,后头所付的更是她自己的酒钱。

“那要怎样你才要画?”说要画的是他,可积极寻找灵感的却是她,有没有搞错呀!她虽然是金主,但可不是个只会花钱的笨蛋。

“你找错方向了。”体弱多病的他挣脱不开她的力道,也懒得挣扎,整个人挂在她手上。

“找错方向?”

“不过是些雕像和画作这种假的东西,哪能勾起我想画的欲望。”他露出讪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水绮罗拧起眉。

“我要看真的。”向晚扬起可恶的笑容。

“你——”她抡起粉拳,眼看就要朝他的脸上落下。

“大姊姊、大姊姊。”

衣角的拉扯感加上稚嫩的呼唤,水绮角垂首一看,见到了一对衣着粗劣的小兄妹。

“有事?”对于暴行被打断,她显然很不爽,口气也不是很好。

小兄妹被她的怒颜给吓到,两个人同时退了一步,交头接耳了几句,这次由哥哥站出说话。

“姑娘,你们想要找麒麟对不对?”

闻言,水绮罗先是瞪了向晚一眼,才回答:“你们知道麒麟在哪?”

“嗯。”兄妹俩不断点头。

“活的?”她又问。

“嗯。”兄妹俩又点头。

“你们亲眼看过?”她再问。

“嗯!”兄妹俩更是头点个不停。

放开向晚,水绮罗双手环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两个个头不过到自己腰际的小孩。

“要付多少银两你们才肯带路?”

向晚挑高一眉,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原本他还在想,依她的性子可能会狠狠的教训两个孩子不可以说谎才是。

只见两兄妹再度低头咬耳朵,这次花的时间比刚才还长了许多。

水绮罗也没催促,仅是在一旁等着。

最后两兄妹终于讨论出结论,“十文钱!”

“十文钱?”看着男孩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十,她的语气颇为讶异。

“太、太多了吗?”男孩有点退却,在他身后的妹妹更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如果他们不能拿到十文钱,便不能给娘亲看大夫。

“太多?”水绮罗仍是用同样的语气神情,一脸不敢苟同,扳起手指算给兄妹俩听,“首先我不走路,所以你们要带路势必得替我找辆马车,那就是二十文;再来算算路程远近,假若要过夜的话再加十文;若用膳的话,我想依这里能吃到的膳食程度来看,勉强一个人算五文钱,我们四个人就要二十文,零零总总算下来,五十文钱才差不多。”

“五、五五五……”男孩似乎没料到只是带路便能赚到这么多钱,结结巴巴好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水绮罗伸手替男孩合拢嘴,掏出一小块碎银交给他,“这里差不多五十文了,就当作是我雇你们的费用。”

男孩惶恐的接过,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真、真的值那么多?”

他不过是要替他们带路而已。

“我不想再算一次给你听。”原本脸色稍微柔和的水绮罗转眼间又皱起眉,摆出不耐烦的神情。

男孩看了妹妹一眼,两人脸上同时泛起如释重负的笑靥。

“那个……”男孩重新迎上她的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起来我也有点累了,午膳也还没吃,我看咱们未时再出发吧。”

兄妹俩笑得更开心,频频点头谢过水绮罗以后,迈开匆忙的步伐离开。

水绮罗瞅着兄妹俩的背影,直到那两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才收回视线。

“刚才不是才说花了冤枉钱吗?”向晚不识相的提起。

“五十文跟一锭白银怎么能相比?”她说得满不在乎,完全不见稍早为了白白损失的银两大发雷霆的模样。

她以为骗得了那对兄妹,就能骗得了他吗?那一锭碎银可不只五十文呀!

“你知道他们有急用。”他点出事实。

其实,从那对兄妹不断交会的眼神即可看出他们是急需用钱才会找上他们,至于那对兄妹究竟知不知道麒麟的下落,便不得而知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愿意将银两给他们,甚至让他们先去办要紧事而不阻止。

向晚总是了无生气的黑眸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紧紧盯着她。

“我怎么知道,我们又没说。”她只是需要两个能带他们找到麒麟,供这个难缠的男人绘图的灵感罢了。

呵,嘴硬的丫头。

“你确定他们会回来?”他又问。

“不回来我也没辙。”耸耸肩,她显得不怎么在意。

“不去找他们?”

“又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从何找起。”掏出镜子,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

适才她可不是如此豁达。向晚暗忖。

“走吧,我肚子饿了。”收起镜子,她迈开步伐往和那对兄妹相反的方向走去。

看来她似乎不像他想像中的那么贪财,对于施舍,她也不吝啬。

向晚的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暖意,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意味。

“等等。”他唤住她的步伐。

“嗯?”轻应了一声,她缓下脚步在不远处回过头。

向晚慢慢踱到她身畔,突然伸手捏捏她的粉颊。

水绮罗一怔。

“呵呵。”见状,向晚发出爽朗的轻笑。

不同于以往沙哑难听的破锣嗓,此刻他的笑声轻快且开朗,仿佛划破了正午的闷热,带来阵阵清爽。

水绮罗有片刻沉醉于他的笑声之中,忘了言语。

他平常是这么笑的吗?

她自问,却想不起曾经听他这么笑过。

暖暖的日头,爽朗的笑声,人来人往的街上,却只有她独自享受着这一刻在心头宛如花苞盛开般的滋味。

曾几何时起,他在她面前少了挑衅意味十足的讽笑,多了这种不具任何意义单纯的、率直的笑容?

这个男人……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走了。”向晚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她愣在原地没跟上,这次换他转过身等她。

猛地被唤回理智,失神的模样被逮个正着,水绮罗俏脸一红。

“没事笑得那么开心干嘛?发癫啦!”

“我笑也碍着你了?”心情显得很好的他,并没有用上自己的毒舌功力。

“就是!”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她把所有错都推到他身上。

“哦,那倒是说说哪里碍着你了?”

“我肚子饿了,不想同你说这些有的的!”

“你不说我就当你是恼羞成怒了。”

“我没有恼羞成怒!”

“你明明就有。”

“没有!”

“有。”

喧哗杂乱的街上,只见他们一路吵吵闹闹,引来路人。

水绮罗完全忘记要维持自己的仪态。

向晚也忘了初时打定主意把她赶走。

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人都有改变,只是自己都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