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殊被天界上神踢断仙骨已然一月有余。
她卧在榻上, 任由这数百年的往事在眼前回放:自打她成为仙界之主,素来兢兢业业,恪守职道, 守护着三界平和。
她从不认为自己到底做错了甚, 若能灭去魔界, 从此就可绝去后患, 以来安享太平, 然而众上神竟说她心生魔障,对她警告再三。
且仙界天启之力世代相传,传至她这一代时, 竟有了窥见天道命理的力量……百年前,她发现自己的命理竟被天界众上神捉弄如斯, 她怎能咽下这口气?怎么可能??
然她思量百年, 还是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镜殊与妖魔拼斗数百年居然换来这般下场,还不如毁去天道, 让万事万物脱离那可笑的天轨,否则她实在不服!
于是她做下了这一生中她认为正确的选择,就让一切叛她,碍她的人都在她的手中粉碎,昔日的敌手、最敬她的血亲都成了她手中相互牵制的棋子。
只可惜……只差一步, 仅是一步之遥, 再等几日, 仙魔界定能大乱!她还道泗酆率一干妖魔与天界众上神拼得你死我活之时, 她就可渔翁得利, 哪知众上神猜出她意图之后,全不顾上神不可轻易亲自干涉三界的规矩, 摩迦上神竟亲自到了仙界,断去她的仙骨和根骨。
那时她正独自一人以水镜之术与在人界的一干心腹联系,丝毫也没有察觉到摩迦的气息,若非如此,凭她本领,大可将摩迦上神诛杀。
摩迦要将她就地格杀之时,跟随她数百年的神兽不死鸟将她送至凡间,然黯然飞回了天界。
众叛亲离莫过于此罢……
不过若是能将天道毁去,纵使是众叛亲离,亦是值得的!
正当镜殊蹙眉沉思之时,她耳边又响起了那道娇娇柔柔可又鼓噪万分的女声,只见东月将紫毫搁在案桌之上,无可奈何的调笑道。
“大美人,怎的不笑一笑,总冷着一张脸,这画可就不好看了。”
镜殊卧在榻上又横了东月一眼,她的身子虽并非重伤时那般动弹不得,可也尚在是行动不便的程度,仙骨折损,她的伤势难以自行愈合,只能靠凡间医术吊回一条性命,好在不死鸟颇具灵性,将她送至凡间司寇宫,否则她即便在摩迦手下逃过一劫,亦难免伤重而死。
只是眼前这司寇东月……
她还记得她适逢醒转来时。
“大美人,你可终于醒了。”
“我是司寇东月,放心吧,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她乍一睁眼,就一眼看见东月嘴角挂着轻笑的望着自己,
她是极为厌恶凡人的,只觉凡人自大而又愚蠢至极,总是为些无谓之事争得你死我活,却不知凡间一切皆是由天道所控……于是她虽得东月救命之恩,仍是没有对东月有好脸色。
被镜殊冷冷一横,东月还是闲情逸致的摇着手中团扇,似乎并不在意镜殊的态度,她笑嘻嘻的为镜殊施针过后,便径直离开了屋子。
其后,东月每日还是照旧来为她疗伤,尽管她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大正经的模样,可行医时还是极为认真的,每一针,每一味药都不敢有分毫的大意。
而镜殊是从来不会理会她的,无论东月说些甚,面上永远都是冷冷淡淡。
但东月也不理会她的冷淡,一如既往的鼓噪,惹得她更是烦躁。
就这般,在东月悉心照料下,镜殊的身子一日日的好了起来,东月眼见如此,还心情大好的带了笔墨,说是要画甚美人图……
这日风和日丽,东月扶她到行廊上斜倚而坐,还特意给她上了许多胭脂水粉,涂了十指蔻丹,她不满的皱起眉头,却无奈身子尚未复原,行动极是不便,只得任由眼前这蓝衫女子折腾。
东月铺开宣纸,摇着团扇,视线在她脸上定定停驻,待她被看得面色泛红之后,东月才捋袖、埋首、落笔。
微风徐徐,吹动着她如纱的蓝色衣袂,身后的紫藤花,一瓣一瓣的随风而落,在她们身侧周边缱倦,阳光铺洒开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镶了一圈金框,而这水色衣衫的女子就是这框画卷中的景物。
镜殊霎时有些茫然,在仙界数百年间,她或操持诸事物,或日日夜夜的修炼武艺,每一日每一刻从未有过懈怠,她已经记不清何时有过如此闲适的时刻了。
直到蓦然回首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然心身俱疲。
她的视线一直停在地上缱倦滚动着的紫藤花瓣上,不经意间,留意到有两道浅灼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解的抬头望向东月,然而那水衫女子好似全无反应一般,仍旧自顾自的盯着她,眼中波光转动,朱唇微动,低喃道:“一翦秋水神魅魂,半曲清歌影若飘,水袖击破霜里月,罗裙扫碎暗香疏。”
东月抿嘴笑了笑,颇为无奈的又垂下头去,手中的笔霎时龙飞凤舞起来,待紫毫停下,她却不看那画卷一眼,也不顾墨色干否,径直将之卷了起来,放入镜殊手中,那是一幅窄小玲珑的画卷,恰好能收入袖中。
“这副画我又不想要了,送你吧,反正也是为你而作。”
说完东月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对她再多做调侃,也没有将她扶回房间,犹自提起裙角就向回廊深处走去。
镜殊看着东月愈行愈远的身影,愣愣的有些无措,直至那一抹蓝影完全消失后,她才回过神来,展开手上的画轴,看着画中那妖艳慵懒,斜倚在栏上的女子……
画中这风华绝代的美人,竟然是……自己?她有些不敢相信,被东月七七八八的拿着胭脂水粉一抹,居然褪去了她昔日里的犀利气势,取而代之的是个华丽女子,有着几分倦容几分娇情。
东月手中的紫毫就这般落入了她心间。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了东月龙飞凤舞的一段狂草题词上。
曼珠彼岸引三生,
菩提非树惹凡尘。
似叶如风难吹雪,
最是无情也动人。
最是无情也动人……看那锐利的笔锋,全然不似东月平日所写的娟娟文雅的字迹,短短几句题词中,透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好似什么长期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带出了狂乱而又洒脱的气势。
她呆呆的拿着这副画轴出神,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等待一个破土而出的契机。
……
“大美人,你可是有甚不愉快的,不妨同我说一说。”
在收到画轴的几天后,镜殊仍是不肯言语,相对之前更显沉默,于是东月自顾自的凑至她面前,笑问道。
她此时满腹心事,被东月闹了一月是有些不耐,不耐中又有些许期待,烦躁的是自己因何期待却是不了,最后,她终忍不住极不客气的反诘道:“你为何救我?”
东月想也不想,掩面笑道:“哎呀,你可终于愿和我说话了,我司寇东月这辈子唯爱看美人,你这么一个大美人,就这般香消玉损了,那不是可惜了?”
镜殊心底暗道东月愚蠢,又不屑问道:“你就不怕我是歹人么?”
被镜殊杀气一慑,东月愣了一愣,又嬉皮笑脸道:“呵呵,大美人你何止是歹人,还是个难得一见的歹仙人呐,你这歹仙人一看就不是甚好人,成日杀气腾腾的,啧啧,在你手下定是有无数冤鬼枉魂吧?”
继而东月顿住话语,又调侃道:“好人也好,歹人也罢,我这辈子救的歹人多不胜数,也不少你一个。”
她看着水杉女子眸里的盈盈亮光,冷冷道:“你从我这里可得不到好处。”
东月听罢嫌恶的看了镜殊一眼,尽管其中更多是调笑的意味,“你个落魄歹仙人能给我甚好处,若我要好处,还不如去洛阳救皇帝老儿他老娘,你只管在我司寇宫养伤吧。”
说到这里,东月也不再多言,牵起卷帘行至门口,临行前回头一眸,眼波流转,瓶中的插花竟然失了颜色,镜殊怔怔愣住,又从袖中抽出了那卷画轴。
菩提非树惹凡尘。最是无情也动人……心间怦然一动,似乎暗示了什么……
过了双月,镜殊终能勉强下床,东月见此拊掌大喜,牵着她在瑶山四处行走,瑶山景色虽不比仙界,但是可谓秀丽非常,且一草一木皆依上古阵法所立,是个玄奇之地,镜殊呆在此处,倒也不觉得百无聊奈,甚至有时,她还对这般悠闲自在的日子颇为自得。
只是就算她还有天启之力,可她仙骨根骨皆齐齐断去,再是有着强大的力量,□□不能承担亦是无用,于是她一身的本领亦随之烟消云散,此生可谓与凡人无异,天界上神虽未将她杀去,却……
如此这般,莫说毁去天道,如今的她,无半分自保之力。
“大美人,怎的,又不开心了?”
东月抱着药包,笑望着她。
镜殊踌躇再三,过了许久才低声吐露出一句话语,“我仙骨的伤势,再也好不了了么?”
“当然好得了。”
东月言简意赅,可是下一句又立马将镜殊的希望全部打碎,“不过恐怕只有我司寇宫的祖师爷才有这本事呢,我不过双十的年华,医术哪有祖师爷那般的高超,嗯嗯,然后你根骨的伤势,我再研习十几二十年的医术,兴许治得了罢,哈哈,不过我命短得很,只怕医术还来不得修得那么厉害就魂归鬼道了呢。”
见镜殊的情绪瞬间低落至谷底,东月亦不禁微微一叹,抚着下颚思索了好一阵,她忽的拍掌道:“我怎的那么笨,也许司寇宫里的古籍里记载得有复原仙骨伤势的法子。”
话音落下,东月便拉着不明就里的镜殊行去司寇宫收藏典籍之处,才踏入那幢高阁,东月便顾自钻进了书堆当中,镜殊在一旁等候了一个时辰,终感到有些烦闷,就随手从中抽出一本古籍。
才翻数页,她就惊呆了,这书中竟记载着许多失传已久的禁术!她心神一紧,又翻开一本古籍,其上画的是经脉要图,还有药人制方!只是才提及药方,那页书页就被撕去……
“你在看什么?”
镜殊手中古籍“刷”的一下就被抽走了,眼前仅剩东月那张略带愠怒的艳丽脸庞,镜殊淡淡说道:“找到医治我的法子了吗?”
东月一副没好气的模样,转过身去又走回书架前,然嗔怒道:“自然是没找到,才一个时辰呢。”
镜殊对东月这个回答并不感到失望,仙骨的伤势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呢?只是算计百年终究功亏一篑,这着实可悲可叹……
“除了伤势无法自行愈合以外,你还是长生不老的仙人,不过你根骨也被毁去,寻常医术可救不得了,嗯嗯,大美人以前定是个厉害高手,哈哈,但你现在连我也打不赢呢。”
东月一手托书,暗自低喃:“嗯,长生不老究竟有什么好的呢?活得那么久,真是没意思……”
尽管东月仅是玩笑的意味,但镜殊心高气傲,只觉这番话语刺耳非常,双眉亦蹙,嘴唇微微颤动着,好似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却又被她极力克制着。
“嗯?你可是想说什么?”东月瞪着眼睛,问。
镜殊深吸一口气,反讥道:“看你面相,你是为破命之人,破命之人多早夭,你至多只能活到四十年岁,那般短暂的生命,又有甚意思呢?”
原来踟蹰了这么久,却是这么一番充满敌意的话,只是东月听罢并不作答,将手中古籍放回原处后才转过身去定定的注视着镜殊,面色有些凝重,她忽而轻笑,挑挑眉无谓道:“相面之术,我司寇东月也通晓一些,你适才所言,我怎会不知?短寿便短寿,这又如何?”
“虽仅能活四十年,可我却是活得自由自在,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一切皆与我无干,这般的舒心,就算给我百年的阳寿,我也是不换的。”
“哎,与其窝窝囊囊的活几百年,我还宁愿过四十年无拘无束日子,我师兄成日就费尽心思的修仙,在我看来,仙人恐怕还没有我过得开心呐!”
“你倒是逍遥洒脱。”镜殊愣了半晌,才很是简短的应了一声。
东月说得不错,她虽为仙,但是执念甚重,诸多尘事皆不能看破,反而平添了许多烦恼,她心中明了这番道理,可对众上神对她的愚弄始终不服。
真是烦恼呵……
她无意识的从书架上拿下一卷竹书,放在手上摊开,视线在字里行间徘徊许久,却是一个字也未看进心去。
透过竹简缝隙,落在斜倚在窗棂前的东月身上……她修长的手指快速翻动着手中经卷,时而皱眉,时而浅笑,那一颦一动的举态,细细的牵动着她自以为静如止水的心扉,一时之间,她竟然有着几分暗喜——有人为她的病情而操劳,为她的事而牵动喜怒哀乐,于她而言,真是妙不可言。
突然,她眉心多了一层忧色,医者父母心,不知东月这分心,究竟是为医,还是为她?
在镜殊走神之时,手中的竹简突然滑落,惊动了立在窗幔下的东月,两人相互抬头凝视,只是一个带着疑惑,一个怔怔不语。
东月见镜殊沉默不语的样子,笑嘻嘻的向前凑近了几步,几乎快对着她的鼻尖。
“你这个歹仙人,平日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面上威严得紧了,以前肯定地位颇高吧?嗯嗯,如今你这般落魄也算是天意弄人,若你之后没有去处,不如就一直在我司寇宫如何?瑶山可是个好地方……”
“留在——瑶山?”
镜殊一愣,喃喃道重复着这句话,向来心思慎密的她,此时此刻居然猜不出这东月言中之意。
“你要我……留在瑶山?”
她盯着东月,轻轻发问。
东月手中一直摇晃着的团扇忽然停下,尾指微翘,向她靠近了半步,淡淡的药香将她包裹,云里雾里,飘忽坠兮。
“你不愿意?”
东月朱唇轻翕,吐出的话语更是让人悸动难安,“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镜殊看着她,一向沉静的眼眸中亮起一线光芒,渐渐扩大,盈盈闪动,带着几分情窦初开的青涩,愣愣开口,“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东月眼角一弯,手中的团扇还在摆动,“我给你治病……”
只是话音未落,一双柔唇便已附了上来,将还未说完的话语堵了回去。
偌大的书室,高耸的书架,层层暗影下,镜殊将东月揽住,靠在书架之上,放肆的舔吻着她的唇瓣,书架颤颤抖动,书册随着颤动而掉落。
唇齿相依的温暖感,好似浑然天成一般,她觉得她和怀里的这个女子就该如此,本该如此……唇舌相依,缱倦缠绵。
原来这就是据为己有的满足感,这便是七情六欲……
镜殊正忘情时,顿觉腰间一痛,腰背处发出几声急促的闷响——
原来是东月狠狠掐了一把镜殊腰间两侧,还在她猝不及防之时连连点了她腰背数道大穴,身子往后一滑,瞬间便脱出镜殊数丈之外。
只见东月衣衫半解,露出了瘦削的双肩,呼吸急促满脸潮红,目中有几分羞涩,但更多的是愤慨,她指尖微颤着指着镜殊,上下轻摆,又怒又急。
“你这个好色的歹仙人,无耻!下流!简直、简直是不可理喻!”
镜殊哪里被人这般的怒骂过?一时也动了怒火,正想朝前几步与东月争论,腰侧“咔嚓”一声响,她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显然东月封穴的手法可谓高超。
“你,给我解穴……”
镜殊话甫一出口,无数本医经古籍朝她铺天盖地的砸来,书脊磕得她脑门生疼,待书页落下,她视线里早已没了东月身影,仅剩一片水色衣角极快的掠过阁门……
从那日起,东月就不再理会镜殊,除了每日施针用药,皆是避而不见。
镜殊耳边猛然安静下来,她反而感到有些不习惯了,虽说她这数百年来一向过的是清净日子,可不知怎的,她现在居然感到几分落寞,几分失落。
然东月来时,她明明想和东月说上几句话,但乍一见东月的冷淡模样,她那颗傲心又隐隐作祟起来,于是她与东月更是相对无言。
可越是沉默,她心里越是烦躁,忆起前几日的那一吻,她更是躁动不安,终于有一日,东月为她施针过后,她轻轻拽住东月衣角,低声道:“你还在恼我么?那日,是我不对。”
东月原本还是冷淡非常,听她这么一说,忽的扑哧一笑,调侃道:“我还道你这歹仙人不会道歉的呢,我早就不气了,不过就是被亲了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我怎会还在恼你呢?”
“你不恼我?那为何……?”
“看你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最有趣了……好啦,别气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如何……今日是初一,司寇宫很是热闹呢……”
镜殊在司寇宫又过了一月平凡日子。
这一晚,她尤其的激动,今日,她在司寇宫某处洞穴入口处寻到了一股上古奇异之力,那股力量似乎是为封印那入口所设,可是不知为何,竟和她体内的天启之力互为感应。
若能将之纳为己用,兴许能够修复她的仙骨,如此这般,再作一番打算,毁去天道命理不无可能!
只是,如果她这样做,定要和东月分离了……
“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她望着天上皓月,喃喃的重复着东月给她说的这句话,颈肩却被人轻轻环住。
东月在她耳畔轻笑,“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和我在一起……”她低语,凝视着东月,持起她的手,一字一句,“以后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俨如寻常夫妻一般好么?若你不愿,我兴许就会离开瑶山……”
东月眉弯似月,朱唇轻翕,“这要问你——”
她调笑的点了镜殊鼻尖一下,“我没什么贪痴嗔念,倒是你,比起我来,你倒更像个俗人。”
东月的鼻尖在她耳边厮磨,隔着分毫居离,慢慢说道:“不过如果你若要走,我也不会强留你,各人有个人活法,我仅是你好友罢了。”
说完,东月俏皮的一伸舌头,带着几分羞涩的媚态,转身跑开。
似叶如风难吹雪……
最是无情也动人……
只当她是好友吗?数百年来第一次动心,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但是即便如此,能够守在东月身边也是好的!
最终,她忽的睁开双眸,毅然决然的转过身去,信步向东月行去,径直拉起东月的双手,嘴角是淡淡的笑意。
“我不走,我不走……”
不走……最后真的没有走吗?为什么感觉恍若过了千年之久,好似很久都没见到月儿了……明明就在身边,为何偏偏觉得过了千年?
镜殊看着眼前的东月,只见她嘴角的笑容渐渐淡去,容颜愈渐透明,身形亦缓缓远去,她一急,眼疾手快的抓过去,想要挽留住这如梦亦幻的女子,然而手指却从水色衣袂中穿透过去,手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抓不到……
镜殊皱眉,她眼前的画面变得灰白无色,车水马龙般的在眼前穿梭不定,然后什么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断梦几时醒,香魂一哭休。
镜殊猛的醒来,顿感全身疼痛不止。
原来是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没有雄图伟业,只有芳草凄凄,缱倦柔情。
甜美幸福的梦……好想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永远梦下去,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只是……她皱眉回想着那一瞬,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人会离自己而去?
她似乎只离开了一小会,只是那么弹指一间,那女子就永远的离开了,连一缕气息都捕捉不到,消失得杳无踪迹。
如果那日留下就好了,只可惜她没有选择那风姿绰约,雍容懒散的蓝衣丽人,没有留在司寇宫,而是取了那妖魔之力,复原了仙骨,去了魔界。
她是舍不得东月,可是……她怎样才能将东月留在她身边呢?
“嗯,长生不老究竟有什么好的呢?活得那么久,真是没意思……”
她犹自记得东月说这番话时,眼中的淡然之态,还有嘴角那一抹不屑道笑容。
——傻瓜,若能与天齐寿,我们便能相知相守,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可这句一直在喉间徘徊,始终没有机会说出……那她当时是怎样回答东月的呢?
她蹙眉深思了许久,才想起那日她那席充满敌意,言不由衷的话语。
她说,“看你面相,你是为破命之人,破命之人多早夭,你至多只能活到四十年岁,那般短暂的生命,又有甚意思呢?”
胡说,胡说,那短暂得犹如昙花的生命却在她的生命中真真实实的绽放过,也许东月自己并不知道,在她心中,东月就如昙花一般惹人怜爱,正因为短暂,所以才在她心中凿下印记。
只是她想将洪荒间的一瞬无限延长,亘古永恒,于是……东月必须摆脱破命之相,这样她才有足够的时间陪她度过无限年华。
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必须破除天道,否则她的结局就会如她当年所见——
在暗无天日之处,沉睡百年……
于是她不告而别,因为不想给那紫藤树下提笔急舞的蓝衣女子道别。没有再见,就永远不会结束,这个时空上的断点,就是将来续梦的起点。
只是不料再见时,竟成了陌路,她那时为了大业,放下身段恳求了东月许久,不料东月竟满脸的冰寒,一直不愿同她言语,她一怒之下焚毁了司寇宫,将东月带到了魔界。
然后,东月,她的月儿。
她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东月魂飞魄散……
镜殊忆起种种过往,嘴角不由得微微翘了翘,嘴里不住的轻喃。
“月儿、月儿……”
“镜殊,多年不见。”
镜殊面色一冷,她听出了这是摩迦大神的声音,只可惜她困在阴罗阵中动弹不得,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
“你后悔吗?——后悔做这一切吗?”
后悔?
是不是不做这一切,月儿就不会死?她们便可如梦一般,过着花前月下的日子?可是……月儿死了,她却没死,可笑的是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修行了这么久,换来的不是月儿的长命百岁,而是自己这副不朽的臭皮囊。
“其实,即便你不做这一切,东月也逃不过破命之相,她注定只有短短四十载春秋,死于非命也好,寿终正寝也罢,终究逃不过命中的劫数,所以你也不必后悔。”
“一切都是前缘注定,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你们一诞生时,就以给你规划好了这一生的轨迹,你们只能沿着这轨迹走下去,即便是强行摆脱,也只能脱轨,却还是逃不过那注定的结果——所以你不用后悔。”
镜殊闭上眼睛,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喃喃:“后悔,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这个……”
“四十载春秋又如何,当年若是不离开,最起码还能陪她一起死……”
“不能让她长生,却可以陪她一起死……”
摩迦大神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泛着些许诧异之意——眼前这逆天叛道的女人,后悔的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也不是没能保留住自己最在乎的人的性命,后悔的却是不能同赴黄泉。
“呵呵,”兴许是察觉出上神面上的不解之色,镜殊淡淡一笑,“没有七情六欲的上神怎会懂情?”
她安然的闭上眼睛,昔日的张扬之色尽数退去,只剩一片释然解脱之意,“动手吧,我等一一刻已经很久了,以神力诛杀我,这样便可……”
只是还未说完,就被摩迦冷冷打断,“天启之力太过强大,你坠入阴罗阵亦死不得,即便是我,也无法将你诛灭。”
镜殊瞳孔微微一收缩,有些失望,却又在听到下半句话时瞬间亮了起来,就像是在暗夜中拖着疲惫身体仆仆前行的旅人一般,看到了高床软枕,终可放松休憩。
“不过我今日此行,就是要将你彻底封印,从今以后,仙界天启之力亦可随你沉寂,以后,你就安心在此地沉睡吧。”
摩迦说完,镜殊又在短暂的喜悦之后沉默下来,良久才缓缓道:“也好,那就让我梦下去吧,就这样花前月下,相知相守,和梦里的人一起且歌且行,不要醒来……”
“大师姐,不知师叔当年那副最宝贝的画卷还在不在,要不我们回司寇宫好生寻找一番?今年去祭拜师叔的时候好挂在她坟前呐。”
“红莲之火过处,一切皆为灰烬,恐怕我们再怎么找也是找不到。”
“师姐,你说那画上到底画的是什么呀?”
“师叔那么宝贝那画卷,任是谁也不给看,就算是师姐我也是侥幸远远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勉强看出那画上的,是一个女子。”
“师姐你不会是看错了吧?师叔满屋子的美人图,她如此宝贝那画……画上的东西,应当不止那么简单吧?”
“师叔望着那画的时候……咳咳……兴许师叔爱着画里的那人,兴许师叔自己也不知道爱着那人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