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玉走后,近香不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时常想起她爽朗的笑声。她在昌邑的朋友不多,跟李青玉的来往也不是很密切,可就是觉得跟她亲近,她这么一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为何,偶尔竟会想起最初见她的时候了,那时候她浑身没有一点生气。
三个月后,张敞擢升京兆尹,举家迁回长安。随梳伴镜留给了赵亮和环儿夫妇。
在回长安之前,他们特意绕道去了南郑县。水二叔见了他们,高兴不已,拉着这个又拉着那个,谁都不想松手。近香看到阿爹,却有想哭的冲动。这些年她生了张沅他们姐弟三个,又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竟再没有回家一趟看看阿爹,如今再见,只觉得阿爹老了,背有些佝偻,头发也有些发白了。想来她终究还是各不孝顺的女儿,竟让阿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这么多年。
张敞站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现在我们回来了,可以把阿爹接过去一起了。”
近香点点头,走过去拉着几个孩子挨个给水二叔介绍道:“阿爹,这是张沅,今年七岁;这是张沄,今年五岁;这是张衍,今年三岁。”说着又问几个孩子,“你们有没有向外公问好?”
水二叔连声道:“都问了都问了,都乖着呢”说这话时,脸上全是慈祥的深情。近香第一次在水二叔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心里想着有了他们几个,阿爹总该同意跟着他们去长安了。
水二叔招呼他们进了屋,就要去灶房忙活。近香忙拉住了他,“阿爹你坐着吧,不要忙了,他们都吃了的,我们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的。”说完对张沅道:“沅儿,你带弟弟们去外面玩吧,不要走远了。”
张沅几个正觉得这里什么都新鲜,在屋里根本就坐不住,听了这一声,连声答应着就跑出去了。
水二叔捡了根板凳放在张敞面前,笑得颇有些拘谨,“张敞你坐吧。”
张敞忙让开了,连声道:“阿爹你先坐,不要尽顾着我们。”
近香也道:“阿爹你自己坐吧。”说着自己从旁边端了条板凳跟张敞坐了。
水二叔斜着坐下,开口问道:“是什么事?”
近香看了张敞一眼,张敞忙笑道:“我们现在迁回长安了,所以想接阿爹去长安跟我们一起住,大家一起也有个照应。”
水二叔连连摇头:“这怎么方便,不合适”
张敞忙道:“怎么不合适,留您一个人在这里才不合适。”
近香也跟着道:“是啊,沅儿他们几个都让人操心得很,阿爹你就随我们一起去长安吧,也好帮着我照顾些。”
水二叔犹豫了片刻,仍然摇头道:“我留在这里挺好的。”
近香迟疑了一下,看着水二叔道:“我知道你在等阿母,阿母不会回来了。”
水二叔脸色突变,急急道:“你怎么知道?”说完又忙掩饰道:“我哪里有等她。”
水二叔从来就不擅长隐藏,他的掩饰实在是太过拙劣,近香也不跟他争论,自顾自地说道:“阿母找过我了,她不会回来了,你跟我们走吧。”
水二叔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是怎么个情况?”
于是近香就把水二婶去昌邑找他们的前因后果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看向水二叔,等着他的反应。水二叔听完愣了很久,才长叹口气道:“你阿母这个人......这个人......”
近香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对他说道:“要是阿母还想回来,她自然会回来的,到时候朱大婶她们自然会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还担心她找不到吗?”
几番劝说下来,水二叔终于同意跟他们一起去长安。但是天色已晚,还得在这里住上一晚。
水二叔一个人在家,家里面自然不大齐整干净,近香忙了一下午才把两张床整理出来,但是他们有六个人,两张床会有些挤。水二叔忙道:“现在天气热,晚上也不凉,在地上堆些柴禾再铺一张席子,我就可以住一晚上了,近香你带着沅儿跟衍儿睡你以前的房间,张敞跟沄儿睡我的屋,将就一晚上就行了。”
张敞忙摇头道:“那怎么成?这样吧,我睡地上,阿爹带着沄儿睡。”
水二叔忙道:“不行不行,你们哪里睡得惯,还是我睡地上,我习惯了”
翁婿两个争了许久也没有结论,却把朱大婶给引来了。
“你朱大叔跟金钧银钧都不在家,近香你带着孩子去我家睡不就行了?这么个事争了这么半天,我都听不下去了”
近香喜出望外,忙道:“大婶你怎么来了?”
朱大婶笑道:“你们一大家子,我早就看到了。近香你也真是的,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一家人为这么点事争来争去的”
近香忙道:“这不刚收拾了吗,正要去大婶家叨扰呢大婶来得正好,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等会儿去把嫂子叫过来。”
朱大婶一撇嘴:“你这才刚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做饭多麻烦去我家吃吧,我让金钧媳妇儿跟银钧媳妇儿准备着”
近香连声推辞道:“不行不行,我们一大家子,太麻烦了地里的菜都是现成的,我让阿爹去买点肉回来就好了。”
又是半天争来推去,最后的结果是朱大婶留在这里帮忙准备晚饭。
晚上饭后在灶房洗碗的时候,朱大婶对近香说道:“你知道吗?阳城家那小子跟你大娘家的水近清在一起了。”
近香吃了一惊:“大姐不是已经成亲了?”
朱大婶瘪瘪嘴道:“散了,早散了”
朱大婶绘声绘色地跟近香讲述前因后果,近香却想起了当年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大姐她,果然是求仁得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人就离开了塘口乡前往长安,远远地近香看到两个身影恍惚是阳城选跟水近清。
忙活了好些天,一家人终于安置妥当了。近香去看了许平君给她置的那处宅子。宅子许多年没人打理,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有些门窗也开始坍塌了。近香走在宅子里,想起当年她离开皇宫的时候平君把这座宅子的地契交给她,嘱咐她要时常进宫去看她。她没有如她所愿,远远地去了昌邑,于是那一次,就变成了她们之间的永诀。
第一梳娘的牌匾端放在梳妆台上,上面厚厚的一层灰。近香轻轻地把灰尘擦去,出门就去了少陵。许平君的陵寝打理得很整齐,四周青松蔚然。近香站在墓碑前面,静默了许久。平君,听说他们帝后和美,他还有没有经常来看你跟你说话?你是已经转世为人,还是依然在这里守着?
回到家中,张敞也刚好回来,水二叔正在用竹条给孩子们编竹蜻蜓。一切都如此和美。
晚上,近香靠着张敞说道:“我今天去了以前平君置给我的宅子,我想把那里打理出来。”
张敞柔声道:“好,都听你的。”
自从做了京兆尹,张敞就得每天早起去早朝,但是他依然守着当年的承诺,早朝之前,总要先为近香描眉。近香心疼他,就说不必天天如此,他有这个心意她就很开心了。张敞却道:“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如果我对你的承诺都做不到,我也不必去早朝了。一个不守承诺的人,如何能担起治理整个长安的重任呢?”
不过长安不比昌邑,长安的官员们跟地方官也不一样,把礼仪看得比什么都重,于是张敞的不拘小节就成了异类甚至是其他人眼里的害群之马。有人上奏,言张敞毫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有失体统。
张敞不以为然,待皇上问起时,只答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张敞才能过人,皇上十分爱惜,更加上当年的情谊,便也默认了他的说法,再不追究。
张敞下朝回家,跟近香说起此事。近香嗔怪道:“看吧,我说你还不听,这都闹到朝堂上去了,多难看”
张敞笑道:“这是多风流的雅事,凭他们说去”
近香不答话,只管笑。她深爱他的这种随性,若不是这种随性随心,他们也万万走不到今天。如果耽于门户之见,他们当年就不可能成亲;如果他不是有足够的耐心跟胸襟,水二婶找来的时候他们可能就闹翻了;如果他注重世俗,阿爹就不能跟他们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她就会一直担心跟愧疚。想起来,他的这种随性跟不拘小节,让她着实受益良多。当然她更知道,他深爱她,就跟她深爱他一样。她用所有的深情来回报他,只愿跟他幸福地相守到老。
张敞看着嘴角含笑的近香,心中一片温软。他就喜欢她的这个模样,一辈子都想守着她,让她一辈子都能这样满足地笑。这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