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三殿下——奴婢,奴婢去叫人——”
“不,不用,扶我去你们三小姐处,休息会就好了。”
……到了鹤鸟阁,看到段樱离正在树下荡秋千,只是独自荡着,幅度也很小,看到他进来,依旧没有停止,而是歪着头看向他,目光中有疑惑,但多的却是淡然。
他推开扶他的银环,勉强地露出一抹笑意,向段樱离道:“三小姐好心情!”
段樱离这才从秋千上下来,在他的面前微微一福,“三殿下,不知驾临鹤鸟阁,有何贵干?”
他虽然已经抹去唇上的血迹,可是唇角还是有所残留,映衬和脸色更加苍白。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依旧做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哈哈一笑,“没事就不能来探望三小姐吗?说到底,三小姐曾为本皇子献计,也应该算是朋友了吧。陶”
段樱离亲自给他斟了杯茶,“三殿下,请坐。”
接着又向玉铭示意,玉铭便向众人摆摆手,都散开去别处忙了。
“现在只有我们二人了,三殿下想说什么便直说好了。”
凤羽再也掩饰自己的怒意,沉沉问道:“向太子献计者,是不是你?”
段樱离摇摇头,“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如何能够进宫去给太子献计呢?”
“那之前,你将这个计策说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其实有漏洞?你是否故意陷害本皇子!?”
段樱离只是笑,这个问题她早已经解释过了。
凤羽的语气终于渐低下去,有些疑惑,有些无奈,又有些茫然地道:“你以前见过我,我也见过你,你恨我对不对?我能感觉到,你一定很恨我?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会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使你如此恨我?”
“三殿下,事以至此,您不必过于悲伤。身为男子,志向远大,一时的挫折又算什么呢?况且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你真是会安慰人,你知道,有时候,机会,只有一次。”
“三殿下不会因此事失利,便将责任全部都推到一个小小女子的身上吧?”
段樱离的语气蓦然冰冷。
凤羽微怔了下,接着便苦笑,“是啊,我若把责任推到一个女子的身上,岂不是太没有担当了。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我今日到这里来,只不过是想对你说些话。”
“请说。”段樱离很干脆。
“我知道,你原本并不是庶女,至少你娘亲和大夫人是平起平坐,只不过六年前,你娘亲被送走后,你便成了庶女。如今,你娘亲虽然回来了,却是以姨娘的身份,所以你依然还是个庶女,并且这辈子,在这个家里,在这个国家,在你一生的生活里,你将不得不接受庶女的身份,你所能到的一切,都是以庶女为标准,超过这个标准的话,便是妄想,便是僭越,会有人反对和嘲笑,甚至阻止。”
“三殿下,您是在嘲笑我吗?”
“不,我只是在说事实。因为我和你一样,身上有个去不掉的‘庶’字,身为庶子,我虽然也是皇帝的儿子,但我却不能得到与其他人一样的待遇。便说太子和二哥,他们一个不学无术,只会跟在娘亲的身边学些奸险狡计,如个跳梁小丑般可笑。二哥呢,整日留连在风花雪月之中,无心政事,可是他们,都能够得到很多人的支持,父皇也看重他们。
而我,便是再努力十倍,只要稍犯一点错误,就会被打入地狱。你说这公平吗?一点都不公平!太不公平!!”
他狠狠地砸了下桌子,茶杯中的茶水微微晃荡。
“三殿下,你到底想说什么?”段樱离向来不觉得,凤羽是会个向人诉苦的人。前世的时候,便是多少的屈辱与痛苦,他也是默默地咽下。
“三小姐,我想娶你!”
段樱离真的愣住了,他本以为,当初在娉婷院皇子选妃宴上,改变前世的格局,凤羽向她求婚的这一幕便不会出现。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依然存在,只不过是推后了许多,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他就忽然向她求婚了。
“三小姐,从上次你献计,我便知道你是个与众不同又聪明智慧的女子,你若肯嫁给我,我必让你成为天下最荣耀的女人!”
这句话,如一个魔咒。
让段樱离的头蓦然痛了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劈开来,将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生生地劈成两半。很痛很痛,但她却没有叫出声,只是忽然将桌上的茶杯全部都拂到地上去,随着哗啦一声响,她猛地清醒了,头也不痛了。
对,这句话的确是个魔咒,但是是上世的魔咒,不是这一世的。
“女子出嫁,当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况且三殿下刚刚从我父亲的院里出来,恐怕与他商量的便是求娶之事,只是求娶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大姐芙蓉。樱离虽然卑微,却也会自珍自爱好好的过我自己的人生,绝不会做别人的候补,三殿下,请您勿再动此念头,樱离即知你所爱的是大姐芙蓉,便绝不
tang会自讨苦吃嫁给你。”
凤羽真的震惊了,她竟然一语猜中他去段将军那里所说的必是求娶之事,而且也猜中他要求娶的是段芙蓉。
段樱离又道:“三殿下请不要再污辱我,也不要再污辱你自己!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府休息吧。樱离不送!”
下了逐客令后,段樱离偏身站在亭下,目光望着遥远的天际。
前世,她当然也明白,所谓婚姻,必须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可那时候,她被他的话所感动,她信了他,不顾一切的要嫁给他,大胆的在段擎苍面前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将自己从段府分割出去,将自己的心,生生的剖出来,奉给他,然而换来的是什么呢?
男子的诺言,不过是一种想要达到某种目的,而生成的锋利工具。
……此时,同样思绪万千的,还有凤羽。
这些日子,他一点一点地发现了段樱离的与众不同。或许她的姿貌并不如段芙蓉,甚至还没有段玉容美,但是那不过是因为她在仆人院住得太久,营养不~良,还分明是没有长开的模样,但已经可以预见,再过一两年,必是个大美人儿。
关键是他的聪慧,这么久以为,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慧又自尊的女子,那纤瘦的身躯里,似乎有种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左右的执念和坚强。
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女子吗?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需要一个,聪慧的身边人,他完全能够信得过她,她将奉献她所有的智慧。
可惜,她拒绝的太绝决,他似乎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又想到,之前他将自己的想法表现的太明确了,没有在这个不起眼的丫头面前加以掩饰,甚至连他想和段玉容解除婚约的事她都知道,甚至是经她点拨才成功的。想来如今她这么明确的拒绝,也与那时的事有关,心中不由一阵怅然,觉得胸口更疼了。
再坐了会儿,喝了几口茶,匆匆地向段樱离道了声歉,就很狼狈而又失落的走出了段府。
段樱离却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原本以为自己在世为人的第一天,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却原来只是时辰未到。
只希望凤羽能被她一席话击退,不要再来纠缠。
*
隔日是庙会。
三姨娘李蓉蓉特别想去,赶在大夫人正好不在府中,便带了大小姐和顾采芹去央求老夫人,允许他们去庙会逛会儿。结果老夫人痛快答应,并且让段樱离、段鸿及梅夫人也一同去,虽然结果差强人意,但是大家一起去总比一个都不能去好点,李蓉蓉只好挨个地去通知大家。
段延生怕段鸿出事,贴身照顾。
其余人等,也多数有人护着,段芙蓉因为是府中的大小姐,又花容月貌,段擎苍也早给她配备了人手,专事保护她的安全。此时,他们不远不近地跟在段芙蓉的后面。段芙蓉笑语嫣嫣地牵了顾采芹的手道:“采芹,你是很少机会出来的,今儿好好玩,有我的人保护你,没问题的。”
顾采芹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大姐。”
段芙蓉又扭头向只带了玉铭一人出来的段樱离道:“三妹,你也是,你要紧跟着我,且莫出了什么事。”
段樱离也淡淡地笑着谢了她。这段时间,她胳膊上的伤也早已经好了,今日出门,她却有别的心思。
李蓉蓉哈哈地尖声笑道:“敢情这一大家子的安危,都要靠着大小姐你呢!唉呀姨娘好怕,一定要好好保护姨娘!”
李蓉蓉虽然是三姨娘,但也只是因为进门早,年龄尚比四姨娘还要轻上一两岁,脸蛋鼓鼓的,没有像梅姨娘那样,美则美矣,脸却不再饱满了。难得出来玩,她玩心尽显,居然比几位小姐还要活泼好动的样子,看见什么都开心,走走停停,大喊大叫,吸引了不少人的目的。
段芙蓉的脸微微红了,“三姨娘,你能不能别这样,被人当猴子的看着,连我都替你丢人。”
“你恐怕是怪我抢了你的风头吧,一般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可不都是在看你来着?今日却都看着我!”
“三姨娘,你乱说什么胡话呢!”
段芙蓉真是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今天可是脸上蒙着纱的,顾采芹也如是,只是梅姨娘母女和李蓉蓉没有蒙纱,将自己的容颜随便展示。段芙蓉觉得这样很不好,越是好的容颜,越不能轻易展示,能看见它的,只能是高贵的人们,而不是这些平头百姓。
瞪了眼梅姨娘和段樱离,郁郁地往前走。虽然她的脸上蒙着纱,可越是这样的打扮才越扎眼,而且这一群人中,除了段樱离外,基本都是华衣美服。
有些人的目光,已经悄悄地盯在了她们的身上。
段芙蓉当然感觉到这种情况,但她不怕,反正有那么多的家将在保护她,但是段樱离吗,就——灵光一闪,忽然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浮上心头。
……段鸿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热闹的庙会,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虽然有段延跟着,梅姨娘
也累得很够呛,根本也无心欣赏宴会了。段樱离递给她一方手帕,“娘,段延会好好保护鸿儿的,你大可不必如此跟着。”
“樱离,我是不放心。”
这句话说完,她又撇下段樱离,追向在人群里乱窜的段鸿。
段樱离看着这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点点苦涩,如果自己回到小时候,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这么关心?不过那时候,便连出来一下的机会也没有。
段芙蓉拉着李蓉蓉和顾采芹进入一家富丽堂皇的胭脂水粉看胭脂,发现段樱离正站在人群里发呆,便暗暗地递给家将们一个眼色。
家将们向段芙蓉点点头,就向段樱离走去。
这时候,段樱离并未意识到危险的到来,只向玉铭说:“你也去逛逛吧,别总跟着我。”说着又向玉铭的手里隔了绽银子,“好好给自己买点儿东西,顺便给玉瑶银环她们也买点礼物,下次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玉铭感激不尽,“谢谢三小姐!可是您……”
“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丢了吗?我会照顾自己的。”
玉铭也实在不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犹豫了下还是往前面卖花钗的小摊上去,“三小姐,你自个照顾好自个,我买了东西马上回来找你。”
……
段樱离一个人往街道的东头走去,她清楚地记得那里有一棵老榕树。
一路上人群拥挤,她默默然地走到那里时,花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然后发现榕树下有很多女子,正拿着许愿球往树上扔。
很久很久以前,在前世十三岁的时候,与凤羽成亲的前一天,那天并不是庙会,但她因为从来没有来到这棵据说有灵性的老榕树下许愿,因此表达了这个心愿,凤羽便毫不犹豫地带她来了。
那一刻,她真的很幸福。
现在再看这棵老榕树,一如当年,硕大的树冠几乎遮住了整个空地,树上挂满了七彩的许愿球和彩带,还有树下那些虔诚的善男信女们,依旧那么愚昧到让人反感的地步。
当年她和凤羽来的时候,树下倒是冷冷清清,她兴奋地写下自己的心愿,抛了彩球,可惜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的挂在树上,最后,是凤羽替她扔了上去,还用那双足够魅惑人心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搓了下她的脑袋,“真是个小傻瓜。”
她曾经以为那是爱,后来才明白,他是真的觉得她傻。她的确傻。
当时,她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全部都是年少时的心愿。盒子最上面的最后一个心愿,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愿凤羽永远爱樱离,樱离也永远爱凤羽,海枯石烂,此情不移。
……
往事本如烟,但那时候的傻和痴,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在此时此刻蓦然剖开她的心,血淋淋地伤口,疼痛如真。她蓦然捂着自己的胸口,后退了两步,面色苍白,目光却落在老榕树下那块地方,时过境迁,她依旧记得她将那个盒子埋在那里,傻傻地说,既然许愿树这样的灵,我便将自己的愿望全部都种在树下,那么我的愿望便都会成真。
当时她记得凤羽说过什么,他说:“我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这不关这棵老树的事。”
他说得意气风发,他那样笔挺地站在树下,任风吹着他的袍角。目如星子,笑若春风,那一刻,她的心彻底为他沦陷。
只是,他却始终没有把那个盒子再从土里起出来,看看她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心愿。或许他那时候已经确定,她的心愿不过是做个人上人而已。他从来没把她的情看在眼里,没把她的心看在眼里。
段樱离想到这里,那片荒芜的心海,似乎又无声地飘起了雪……来到庙会之时,她曾在自己的闺房寻找过那个“愿望盒子”,奇怪的是,在记忆中的地方,那个盒子却不存在。
于是她开始怀疑,或许那个盒子,早在前世时就被埋在树下。
她不愿那么痴傻,今天,却是抱着侥幸的心情,来挖出这个盒子的。
可是树下人群熙熙攘攘,她实在不能立刻动手挖盒子,只能静静地等在角落里,静默着如一尊不影引注目的雕像。
这样过了不久,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今日便也来抛抛这个许愿球!我希望自己永远都这么年轻美丽!”
段樱离的目光转到那人身上,果不其然,正是凤欢颜和慕风,凤欢颜穿着平民裙裾,虽然也很华丽,但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大家小姐而已。显然她是微服出行,原本打算上前请安的段樱离,干脆也就原地不动。
反而是戴着昆仑奴面具的慕风,转眸间已经发现了她,竟也没有向凤欢颜说的意思,只是向她微微地点了下头。
凤欢颜到了树下,还是一派的公主做风,“把笔和纸给本宫——给我拿来,我要写下我的心愿!”
慕风提醒道:“你得去那儿——”指指不远处的桌子
和一个山羊胡子的书生,“你要向他付银子,才能买到许愿球,不过你可以免费用他的笔墨。”
“付银子?”这位公主似乎第一次意识到,用别人的东西还得给银子。
不过她并没有纠结多久,向着慕风嫣然一笑,“好,我付银子。”
到了桌子前,向那书生丢下一绽银子,“我要写字!”
她刚才到这里的时候,说希望自己永保魅力,但是等到真正下笔的时候,却是认真起来,蹙着眉,冥思苦想,极其认真的模样,好半晌才在纸上写下:“希望和平早日到来,希望与我爱的人比翼双飞。”
她的这个愿望,并不瞒着慕风,反而让他看清楚仔细,“将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你能给我吗?”
慕风的眼睛似乎在笑,“当然。”
凤欢颜又把彩球递给他,“那你亲手帮我扔上去吧。”
慕风笑笑接过彩球,走到树下,往上看了看,然后将那只彩球往上扔去,正好挂在树冠最高处的一个枝桠上,旁边的众人看得都惊讶起来,彩球据说挂得越高越好,因为那里是离上天最近的地方,挂得越高,上天的神便会越容易看到人们的愿望。
一阵惊叹过后,终于有个女子羞答答地走过来,将彩球递向慕风,“这位公子,可否麻烦你,也帮帮我……”
慕风很有风度,将彩球接过来,向上扔去,虽然比刚才凤欢颜的那只略低了点,但也是在很高处稳稳地挂住了。这让那些屡扔不中的弱质女子们都兴奋不已,呼哗一下将慕风团团地围在中间,“也帮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