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谦和,太子俭虽然精神恹恹,还是勉力应道:「有劳帝姬挂怀。」
浅夕歪头笑道:「殿下都不好奇,这等生鲜之物,千里迢迢该如何送来大燕么?」
垂眉微一思索,太子俭清声道:「听帝姬所说,那两样活物必是生长在寒凉之地。想来贵国也是有冰鉴的,既是活鱼,养在水中运送便是了,冰鉴可以保证水的温度。至于那猴头菌…」
太子俭沉吟片刻,又道:「只要不让它离开了其寄生之物,应该也不会很快腐烂吧。」
一挑眉,浅夕略显意外:「太子居于深宫,却目极天地,卿欢惭愧。」
轻松的话题让气氛变得融洽,太子俭极淡的一笑:「若是放在从前,帝姬问及,本宫不会这样回答。」
「为什么?」浅夕诧异。
「因为母后会不喜欢,怕本宫因此荒嬉了学业。」想起旧事,太子俭的话也渐渐多起来:「不过老师入宫后却说,本宫肯涉猎这些,比能熟读经史子集还要可贵。」
「这个自然,」浅夕恍然赞许:「天地万物孕育了世间最本真的道理,太子若能知万物,便可以窥天理。所谓读书识理,那是学子们的本分,太子殿下日后要代天牧民,执天下权柄,成就天子之道!理当通晓万物本源,天文地理,民生经济…董阁老的境界,果然不是那些庸碌的夫子可以比拟的,太子遇到了一位明师啊!」
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太子俭讶异:「帝姬与老师所言居然如出一辙,不知帝姬在柔然师从何人?」
「呃,」浅夕尴尬道:「太子言重了,卿欢乃女儿之身,不过是在乌伦都皇廷常年耳濡目染,知些皮毛,蒙太子不弃,夸夸其谈罢了!」
怔了怔,太子俭微笑:「帝姬很不同这后宫中的女子,从容率直,本宫喜欢与帝姬这样的人交谈。」
葡萄籽般的乌眸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浅夕深看着太子俭,诚恳道:「既然殿下说卿欢率直,那卿欢便不兜圈子了…殿下也知卿欢为何会来特意前来探望吧!太后她委实担心的很,如今皇后娘娘不在宫中,太后肩上压着两份重则,殿下受罚,都痛在太后心上呢!」
「本宫知道,可本宫就是…」刚刚才浮上笑影的脸,霎时又低落下去,太子俭说不出的悲伤和愤懑,都攥进紧握的双拳里,纤瘦秀气的脸上恨意决绝。
浅夕默默叹气。
只是在母后被驱逐后看见父皇寻欢作乐,太子俭就气愤如斯,若哪天再要得知,惠帝其实是在与姨姐私会偷欢,真不知太子会愤恨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一气之下,将程心若怒而杀死?
心底一颤,浅夕愕然,莫非这也是严若儒的下一步棋…
脑子飞快的转动,浅夕愈发觉得此事绝不止是父子生隙、太子挨打这么简单。今天不止要设法开解太子心结,还要防患未然,好教太子有所准备。
叹一口,浅夕佯作难过:「卿欢愚钝,不敢奢望可以理解殿下的苦衷,更不觉得能开导殿下什么。可看着殿下这样,卿欢也想起从前在乌伦都的过往。殿下是受了皇上责罚痛心,可卿欢幼时,想要父君一顿责罚,都难上加难。」
太子俭不觉奇怪:「这却是为何?」
「因为父君眼中根本没有卿欢,」浅夕苦笑:「且不说卿欢的皇兄们,皇廷里姐妹也众多,个个都比卿欢伶俐美丽,更会讨父君喜欢。从小姐妹们便嫌卿欢相貌丑陋、性情古怪捉弄排挤,卿欢其间所受委屈,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可帝姬并不似软弱之人!」太子俭有些不信。
「那是后来,年幼时,卿欢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浅夕解释:「我也曾跟母妃闹过,可母妃身子不好,不能替卿欢在父君那里争公道。所以时间一久,姐妹们谁都可以欺负我,父君也渐渐把我忘了。我也曾试图想办法改观,可换来的都是姐姐们更激烈的嘲笑…于是,卿欢就变得像太子现在这样,索性把心事都藏进心里,再也不说了什么。」
太子俭微微动容。
他何尝不是觉得说出来也没用!纵然他真把自己所见告诉了太后,说不定太后反会怪责他不该在父皇宫中乱闯。再说,父皇愿意怎么宠幸妃嫔,哪里轮得到他来指摘…
正在胡思乱想,太子俭忽然听浅夕压低了声音道:「卿欢告诉太子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其实,卿欢不止不喜欢乌伦都的姐姐们,还很怨恨父君!」
「为什么?」感同身受,太子俭脱口而出。
「因为他小时不疼我,长大了也不曾管我,等到两国需要和亲,未来渺茫之时,他却忽然记得我了。」浅夕微微低头:「这一来,千山万水,卿欢只怕今生都难与母妃再有相见之期。」
不疼…不管…心中生出共鸣,太子俭下意识轻咽了下口水,悄声道:「那帝姬现在还恨郁图帝君么?」
浅夕点点头,又复摇头。
太子不解,急道:「是又不恨了么?」
抬眼坚定,浅夕认真道:「不是不恨,是不能恨,也不愿恨了!因为卿欢自远嫁和亲之日起,便不再是父君的女儿,而是两国的使者,肩负使命。卿欢不能因为以一己私恨,误了两国之谊。」
「所以,帝姬会不计前嫌,想方设法为柔然换回耶兰牧场;又肯在广阳宫里为母后仗义执言…」若有所思,太子俭仿佛于黑暗之中灵光一闪。
他心底里又何尝想怨恨父皇!赵家败落、母后被驱逐,眼下的境遇他很清楚,不然也不会一听说父皇大好,要回宣室殿听政,他就匆匆赶去问安。
可那日水榭里,散落满地的衣衫、女子的雀钗、若隐若现的低吟…都给了他太大的冲击,震惊羞愤之下,他除了恨实在想不到其他。心里憋着的那口恶气,始终咽不下又吐不出,煎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