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

悲喜 改元

“屏风后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郁,这份属于权仲白的爽快,却是始终不曾远去,他就像是不知道两家有说亲的意思一样,眉头一挑,就沉吟着问了一句。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声的,梁妈妈代答,“是。”

见大太太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加了一句,“当年神医也曾为我们七姑娘扶过脉,开过方子的。”

权仲白于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闭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这不是手指一按,就认出来了?这脉象对医者来说,就像是长相一样,记性好的,是见了一次就不会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请放松些。”

大太太同几个侍女顿时就看向了屏风后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齿:她虽然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但此时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紧张。

这个权仲白,始终还是这个样子,往好了说,是不羁狂放,往坏了说,就是从来都不会看场面说话。

好在没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来,手指弹动不休,从屏风后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难道这余毒,竟没有清除干净……七娘子抿着唇,罕见地又有了几分紧张。

只是当着大太太的面,有什么话,也都不好说……

“七姑娘幼年体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双生子往往如此,贵府的四少爷也有一样的毛病。”好在权仲白也很快就组织好了语言。“当时我开了几张太平方子,药材虽名贵,有奢侈之嫌,但却的确都是好东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时服用,如今元气就不像是从前那样虚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听得很入神。

权仲白略微犹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这元气不足已经多年,七姑娘的身体还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这是药物所无法补偿的。还是那句话,平时要少思虑多保养,否则在儿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她已经亲密地称呼权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说就没有办法了。”权仲白扫了屏风后一眼,一脸的沉静,“只是要福薄些……较难有身,纵有,生育出的儿女,天生元气也会较常人更虚弱。”

这个消息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紧皱眉头,再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了。

权仲白也不介意,他又开了两张方子给七娘子调养身子,就规规矩矩地告辞离去,却是再也没有发出惊人之语。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来,当晚又没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医生,摸出来这样的脉象,心里怎么会不介意?高门大户,最看重嫡子,尤其他们京城人家,没个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爷抱怨,“这样看,权家这门亲,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过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爷却不这样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晓得小七元气薄弱,这毛病还是他给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么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会艰难些?连达家三小姐他都肯娶过门,对小七就更不会挑剔了。”他捻着须,“横竖子殷上头还有兄长,不过是嫡次子,这长子嫡孙早出生了……我看,权家是不会挑剔小七这个的。”

大太太一下就从权家这门亲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来。“话是这样说,可毕竟是续弦,本来就难以立足,达家现在还不是死命巴着权家,仗着那点子姻亲关系没有灭门抄家,可子殷要是续弦,这点姻亲就更淡薄了。你难道不晓得达家那群人的厉害?到时候闹起来,难堪的还不是小七……”

大老爷就有了些不耐烦,“还是先等含春来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艰难,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论权家、桂家,都不算辱没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还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顿时随着转移,就抹起了眼泪,“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觉!在家千恩万宠,就是个公主也只能这样了。到了婆家,四处受气……”

大老爷冷冷地看着大太太,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出了里间。

又接七娘子到小书房说话。

自从进京以来,大老爷事务繁杂,已有很久没叫七娘子过去服侍了。如今权仲白一来,就好像在杨家平静的后院里投了一颗深水炸弹,大太太第一个人仰马翻,第二个就是大老爷。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字斟句酌,宽慰七娘子,“两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长孙,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后就抬举两个通房,把孩子抱到身边从小带大,从情分从礼法,都要认你做亲娘的。”

七娘子却是这三人中最不当回事的一个:她本来就对生产有恐惧心理,虽说杨家女儿大多都是顺产,但在这时代久了,哪一年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死于难产……古代的卫生条件这样差,生孩子就等于在过鬼门关,生不生,在七娘子看来,倒不是多大的事。烽火_中文网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惊与同情,到底还是大老爷的镇定来得更讨喜些,三言两语就拿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来宽慰七娘子。虽说这办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冲突,但在古代,却的确是最自然的一条思路了。

当时的高门大户,再没有不纳妾的,虽说婚前不会抬举房里人,但婚后到了妻子有孕的时候,是肯定会抬举通房丫头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层家庭,倒也有些不纳妾的例子,但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就是这少数中的少数,妻子也多半都有个强劲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处的这个社会阶层中,驸马爷身边也都有几个大丫头,娘家再强,强得过皇家么?连驸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没有纳妾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自己所向往的桃花源生活,毕竟是在被认为嫡女的瞬间就已经远去了,随着大老爷步步高升,此时再来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似乎已成空话。再说,七娘子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和一个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受的教育不一样,阅历不一样,眼界不一样,能够达成和谐已经不容易,什么一生钟情,小姑娘豆蔻年华时,是一见钟情不错,过上二十年,这一见钟情难免就成了色衰爱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权家,还不都是一个样,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打点家务外悠闲度日,有个硬气的娘家,无须看人脸色……也就够了!

七娘子就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应,“父亲说得是——这毕竟是将来的事了,谁也说不准的,眼下就为此发愁,实在划不来。”

大老爷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半晌,才笑,“难为你想得这么开。”

又沉默了半日,这位中年文士一边不自觉的地数着小立案上的文书,一边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话。

“本来,进京做阁老,爹是想把你许给权家的,就在眼皮底下,两家也正都少一个盟友。许家那边虽然可靠,但朋友总是不嫌多。”

他的话里就有了深深的疲惫。

“可……京里风云变幻,或者爹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份辛苦,每日里战战兢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几分惊异。

大老爷正当壮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又是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之一,按说,应当是踌躇满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么才进京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大老爷,等着大老爷往下说。

大老爷又抹了一把脸,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有意改革税制,将地丁合一,推广到全国。”

地丁合一,说起来也够简单的了,无非就是改革税制,将人头税废除摊入亩税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历史中的“摊丁入亩”。

七娘子却惊得一下就站起身来。

她这才懂得大老爷为什么有这样的一番表情。

如今内阁里的三大阁老,焦阁老资格最老,乃是无可争议的首辅,满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会试,按例都是首辅出任主考官,进士们都要称主考官一声座师。

可就是焦阁老,在昭明初年为着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师连番大吵,把秦帝师排挤出内阁连番打压,要不是皇上明里暗里地庇护秦帝师,又把秦帝师提拔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难翻身了。

那时候的大老爷人微言轻,当然没有参战的资格,但从先皇之后累次提拔大老爷来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税制,只是胳膊扭不过内阁的大腿,先皇心里的事又实在太多了,才一时没有顾得到这上头来。

看来,太子将大老爷提拔进京做这个阁老,为的,还真就是改革税制,地丁合一了。

这可不是小事!

焦阁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辅,虽然平素一向是谨慎圆滑,是有名的磕头首辅,但其势力也实在不可小觑,当年太子出阁一事,皇上犹豫不决,就是焦阁老在关键时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阁读书。说起来,新皇还欠了他一个情。

要赞成地丁合一,就是和这么一个羽翼丰满资历极深的前辈作对,不要说大老爷,就是秦帝师在世的时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爷却又转移了话题,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立国一百多年,皇帝们渐渐地有些不像话了,先皇虽然聪颖,但心思不在治国上。本以为国势渐衰,是看得到的事,没想到东宫却是人中龙凤,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几响……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点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七娘子又哪里不明白大老爷的意思?

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帝,实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只怕在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开始为今日布线。

杨家虽然投靠太子,但几年来屡遭冷遇,自然战战兢兢,此时的江南又是风起云涌,太子的心机手段,连大老爷都不禁震动。

正是因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斗不过东宫,大老爷才起了思乡之意,让出了江南总督的位置,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怀,于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爷进京入阁。杨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国公又是武将,且自从昭明大捷后赋闲已有多年,焦阁老和秦帝师不卯日久,大老爷想要坐稳阁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径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说,新皇是已经把大老爷给打怕了,吓怕了,叫他没有资本,也没有胆量玩弄权术和自己对抗。

这是个相当强势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连大老爷都摸不透,更不要说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声询问,打从脊背底下网上冒寒气,浑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里。

大老爷就露出了一个苦笑。

“地丁合一,当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经颁布,不论是新皇还是我们杨家,都必定为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你爹百年后,恐怕一个奸相的名头是跑不掉的了。”

“可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没有退路了。小七,爹顶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后,怕是就要挑头启奏,为地丁合一说话了。”他疲惫地擦了擦脸,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但我们杨家,也一定不能没有后路。——爹对不起小七,虽然子殷少年显贵为人倜傥风流,实在是个良配,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大老爷的意思。

要留后路,那就是要把自己卖给桂家了。

新皇不简单,大老爷又何尝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来诉了这一番苦,无非就是让自己接受嫁进桂家的命运,不要把封锦牵扯进来,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无时无刻不牵扯进这样让人头晕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涡里,七娘子就是一阵头晕。

罢了,西北就西北!虽说那是个她再不想回去的伤心地,但……也有它的好处!

“身为杨家女,自然听凭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谁,小七就只等着上花轿。”她毫无修饰平铺直叙地应承了下来。“两家都是良配,谁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运气。”

大老爷眼中就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你放心。”他又反过来宽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条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将军为人方正,素来不喜阿附权贵,不然,桂太太也不会对这门亲事这么热心。人口简单家风严正,将来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七娘子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大老爷对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后后,竟是为自己找了四五个出货的渠道……

罢了罢了,就当是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吧!只要有娘家做后盾,不论权家、桂家,要立足,总是不难的。

她就挤出了一个笑,“在家从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么?只要能为父亲分忧,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爷微微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七娘子的客气当真。“权家那里,现成的推托借口——就等含春这孩子进了京,给你娘相看相看,没什么差错,我就回信把亲事定下来了。”

寥寥数语,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爷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号。”他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闲话,“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间,是注定不会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这样惊心动魄的改革,就晓得承平年间,注定是不会像昭明年间那样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帝国首相,本来就不可能从政治漩涡中独善其身。在未来的几年里,杨家是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冲垮了砥柱,还是砥柱撑起了大秦……

未几,昭明二十五年已是落下了句号。

先帝登基二十五年来,朝政大体上还说得上风平浪静,开南洋海禁,平西北蛮夷,国内,算得上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国外,也算得上是四海晏服,虽然他老人家把家事搞得一团糟,临末了还要亲自赐死自己的长子,但好歹,交给万民的成绩单,并不算太差。

承平元年,新皇改元,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时代,正月里免不得又是连番烦琐的礼仪,

大老爷身为阁老,哪能置身事外,大太太又要服齐衰丧,杨家在京城的第一个年就过得很冷清。

居丧的人家,过年是不出来见客的,大太太连年夜饭都要自己别室享用,大老爷和七娘子两个人,拉了七姨娘与十二姨娘一起吃了几口饭,大家也都觉得很没意思。

从前过年,家里怎么说都是热闹的,五娘子、六娘子就是两个活宝,还有九哥这个大宝贝,三个堂少爷在的时候,弘哥也是大说大笑的性子。

如今家里就七娘子一个孩子了——又还不是喧闹的性格,处事比大人还沉静,九哥又不在身边,这个年就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家下的亲戚们,又多半也都有丧事,大年初一只有二老爷一家上门拜年,却也是坐了坐就纷纷辞去:这不是苏州,二房也有不少亲戚在京,初一对于他们来说,是相当忙碌的。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见到了二房的大少奶奶。

大太太还在孝期,所有喜庆的活动都不能参与,大年初一,当然也不好出来接待客人,听吉祥话。七娘子身为家里的唯一一个女眷,自然要出面招待亲戚——老实说,她对这个敏大奶奶,也的确有几分好奇。

守孝的人家,一般是不出门做客的,甚至连派下人上门问好,都要尽量避讳,也因此,虽然到京城也有一两个月了,她却始终没有和南音取得联系。毕竟人家现在有了身子,要比常人更忌讳这个,七娘子也不想贸然行事,如若有什么不美,反倒添了不必要的埋怨。

她一大早就起身在正院陪大太太说话,又听她抱怨了一通许凤佳过年还不得回来——广州路途遥远,回京过年来回就是小两个月的时间,工期紧要耽搁不起,自从去年五月出门,许凤佳这就又是大半年没有着家了。

待到自鸣钟敲过七下,二房一家就上门了,因大太太不便见客,男丁都不曾到后头来请安,七娘子忙整顿了衣裳,又派人去偏院请七姨娘出来,在东次间里备了茶,又到堂屋等着敏大奶奶进门。

没多久,细碎的脚步声就响进了后院,一个英姿勃勃,简直有盛唐遗风的少妇,便神采飞扬地踏进了屋门。

“七妹妹!”她叫得极亲热,几步就上前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啧啧啧,我瞧瞧我瞧瞧,真是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姑娘,这通身上下就是惹人怜爱,叫我看了,恨不得搂在怀里亲一口!”

七娘子倒是被敏大奶奶的气派闹得有些不知所措,略带了一丝尴尬,“大嫂客气了……”

两边就笑着见过礼,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七娘子才请敏大奶奶在主位坐下,又让七姨娘在偏位上坐了,三人说些闲话。

七姨娘人虽然玲珑,话却不多,七娘子更不是聒噪的性子,满屋子就听到敏大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听娘说,上回有幸进宫随班行礼贺皇后受封,见了宁嫔一眼,真真是风华绝代,那一股娇憨的气质,连皇后都爱,宴席上还特地赏赐了宁嫔三杯酒……统共宫里的那几个主位,都没有宁嫔那么大的面子!”

夸奖六娘子在宫里的体面,是最好不过的马屁,七姨娘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虽说我身份低微,但自小把宁嫔带大——这孩子没有什么才华,无非就是仗着一张脸讨人喜欢,唉,跌跌撞撞,不意竟然有了这样的运气进宫服侍,我是日夜悬心,就怕她无知,冲撞了贵人,自己获罪倒没什么,连累了杨家,倒是她的罪过了!”

敏大奶奶眼神一闪,又满不在乎地一笑,“连累不连累的,七姨奶奶是过虑啦,宁嫔的性子讨喜着呢,我娘亲时常进宫陪太后、太妃说话的时候,提起宁嫔,都说是后宫难得的开心果,虽说眼下还无宠,但毕竟皇上还没出小祥,等出了周年,有宠不过是早晚的事!”

七姨娘和七娘子不由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位敏大奶奶,倒是难得的通透。

杨家的几个亲戚都有丧事在身,无事不能出门,六娘子品阶不够,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打发人出宫和娘家通消息,欧阳太太若是能够时常进宫与太后太妃说话,现阶段对杨家来说,当然有很大的价值。

敏哥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而这位敏大奶奶,看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七娘子不禁有些不解:既然敏大奶奶这样通透,又怎么会放任南音在自己之前受孕。庶子生在前头,将来可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在后头等着……

不过,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七娘子也无意置喙。

正自出神时,敏大奶奶又和七姨娘说起了权仲白。

“您也知道,我娘身子骨不好,去年十一月就犯了几次病,要不是为了侍疾,我是一定一早就登门给伯母请安的——改日,等出了年节,一定上门给伯母赔罪——这话又说岔了,废了千辛万苦,请了权神医上门,哎呀,权神医架子大啊,手指才一粘我娘的脉门,就冷冰冰地说,‘世伯母平日里心事就重,疏于保养,这一向似乎饮食上又不能安耽’,把我娘四十多岁的人了,说得脸红耳赤的。自从前头那个短命的二少奶奶过世,二少爷就像是换了个人,五年前来扶脉的时候,笑面迎人,叫人如沐春风……”

一边说,敏大奶奶一边瞧七娘子,就连七姨娘都不禁瞥了七娘子几眼。

大老爷虽然下了决定,要把七娘子许配给桂家,但是他也不是三岁小儿,没见过桂含春,是肯定不会把消息放出去的。

敏大奶奶这一番话,完全是出于好意。

七娘子冲敏大奶奶感激地一笑,敏大奶奶眼神一亮,就拍着手笑,“看看,咱们家七姑娘这一笑——七姨奶奶别生气,比宁嫔也差不了多少嘛!”

这个敏大奶奶,实在是个妙人。

七娘子对她就额外多了几分热情,因大太太必须别室静坐,不与亲戚相见,久坐难免不便,就起身邀敏大奶奶到后院进茶。

“今年守孝的人家多。”她一边走一边和敏大奶奶闲话,“不然大年初一,也没有这样安静,京里亲戚毕竟要比苏州更多……”

敏大奶奶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可还不是?大年初一自己亲戚走走,还算好的了,初二初三,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就是今年初三,还要带着姑爷回门。”

提到敏哥,她的声音里就出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不耐烦,好像在谈一只不听话的小狗,虽不惹人喜欢,却又不好丢弃。

七娘子不禁侧目。

这么一个爽快利落有北方豪气的女子,虽说长相上不能说多出挑,但至少也不惹人讨厌。娘家又殷实……以敏哥的性子,怎么就和她处不来!又让十一郎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来。”她就和敏大奶奶谈起了李家,“自从上京,也很少听到李大人的消息了,不知道十一世兄明年春天还要不要下场应试。”

提到自己这个表哥,敏大奶奶更是嗤之以鼻,“嗳,不瞒七妹,我是真看不上你们江南的男儿家,表哥大好男儿,在江南学的那都是什么,一身的算计。我说,这女儿家算计,是没有办法的事,一辈子就困在茶杯大小的宅院里,见的都是这些人,不算计有什么办法?可男儿家就不一样了,表哥在李家不开心么,大可以考个武举从戎,要些本钱经商,卯足了劲要考进士做官多分家产——有什么意思!”

七娘子简直被敏大奶奶说得无言以对。

难怪敏哥和十一郎都不喜欢她,女人太爽快利落,反而很难得男儿的喜欢。

她就微微笑,“大嫂的性子,倒是很有几分西北的爽脆,不像是京里出身的少奶奶。”

敏大奶奶一拍腿,“可不就是在西北长大的?我们家祖籍山西,我自小在祖父膝下长大,十三岁才来了京城。”

她一时竟沉默下来,又慢慢地叹了口气。

“京城虽是个好地方,可京城的女儿家,往往就不讨人喜欢。”

七娘子顿时心有戚戚焉。“大嫂说得是……”

她忽地唐突地顿住了话头。

看敏大奶奶眼里的泪花,就晓得她所说的那句话,并不是七娘子所想的意思。

京城的女儿家不讨人喜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以至于连敏大奶奶的眼泪都逼出来了?

她不禁皱起眉头。

又细细地打量了敏大奶奶的穿着打扮,在心底回味起了她的行为举止。

过了上元节,这年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大老爷开始照常进宫轮值办差,大太太还是在家苦挨着她的孝期,七娘子又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敏大奶奶特地上门给大太太陪了罪,就又回娘家伺候欧阳太太去了,只是给七娘子送了两次时鲜果品,七娘子自然也打点礼物回送不提。

承平元年的正月反常的平静,按理说,在昭明二十五年,皇上还有些不便,不好大展身手——以年号来说,那毕竟还是先帝统治的年头,一脉相承,纵使有什么要变革的地方,也都要留到承平元年来颁布。但元年元月,皇上却似乎没有一点变革人事的意思,成日在后宫消磨时间,连阁老们都不见了,倒叫朝廷上下,有了一股别样的紧张气氛。

大老爷虽然面上不显,但情绪也罕见的现了紧绷,虽然还维持着名士风度,但杨家有几个糊涂人?两个姨娘都看出来大老爷情绪不好,无事时决不在外走动,偏偏大太太一无所觉,只是忙着为五娘子预备催生礼,又派人和二娘子互通消息,将产婆送到了平国公府,更是在家日日求神拜佛地许大愿——五娘子是五月初有的身子,算起来,进了二月就随时可能生产。

两个高层都有心事,杨家的气氛说不上轻松,但较之在江南时的腥风血雨,却又已经算得上平静。七娘子早练就了一身本领,心若止水,只是在后院静候那一天的到来。

进了二月,桂含春也终于进了京城。

他是以受赏的名义进京的,朝廷自然安排驿馆招待住宿,头一日晚上才进的京城,第二天早上就打发人来给大老爷请安,偏巧大老爷一整日都在宫中轮值,桂含春也要到兵部有事,大太太索性约了二月初十请桂含春过来吃饭,男丁有大老爷陪客,大太太不出面招待,就不算是越礼。

桂含春自然答应,二月初十一早,他就上门拜见了大老爷,在外院与大老爷说了半日的话。

大太太早已严阵以待,将七娘子叫到身边坐着,又架了屏风,“你也亲眼看一看含春的样子。”

七娘子却依旧提不起一点兴头。

如果说她对权仲白还有那么一丝基于感恩的关心,对桂含春,却是只剩下当时在百芳园里模糊的一点印象了。

事已至此,只要桂含春还有个人样,两家的婚事也就一定会结成了。杨家七个女儿,前六个无不是盲婚哑嫁,也就是五娘子在婚前见了见自己的夫婿。当时的年代,与其说女人是嫁给男人,倒不如说是嫁给他的家庭,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屏风后的一眼上,是极其荒唐无稽的一回事。

反正有娘家的一点后盾,在哪里,她都有信心立足,是桂家还是权家,有什么关系?

索性就和六娘子所说一样放开手——说来也好笑,与她最是息息相关的婚事,却是七娘子唯一没办法为自己做主的。当然,要抗衡也不是不行,只是就算抗衡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她总不能一直靠着封锦。

桂家家风严正,人口简单,三个儿子都是嫡出,继承顺序严明,就算有什么糟烂污,也不会比杨家更丑恶。既然如此,七娘子还有什么好挑的?

在这样平静若死水的心情里,七娘子就等来了屋外的通传,“桂家少将军请见太太,给太太请安。”

大太太忙也端正了坐姿,露出了一抹略带兴奋的笑意,“还不快请进来!”

桂含春于是大步进了内堂,给大太太行礼,“小侄见过世伯母。”

他身量挑高了不少,龙行虎步,举动虽得体,却自然而然带出了军人特有的肃杀,行过礼,便抬起脸将面上的疤痕暴露在大太太同屏风后的七娘子眼前,容色极为平静,“多年未见,此时相逢,本应欢欣……”

这是在拜见带孝长辈时特有的叙哀礼,有孝在身,本来不应该见客,但时移俗易,齐衰不杖期的孝,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与客人相见,只是不能主动上门拜访。这来拜见的客人,就要与主人叙一叙丧亲的哀苦。

这都是多年的古礼,今人相见,多得是不尊礼节的,只看桂含春这一句话,就能晓得他实在是个知礼之辈。

大太太顿时有了一丝激赏,一边细看桂含春的容颜,一边请他起身就坐。“先父已是耄耋之年……”

又怀念了秦帝师几句,才问桂含春,“在西北的几年,过得不容易吧?”

桂含春不禁就摸了摸面上的疤痕。

这疤痕虽然说不上太丑陋,但也绝不悦目,肉像是被削平了一块,使得两边脸颊不大对称,又带了这一块胎记一样的暗红,就让这青年看起来多了几分狰狞。

他容色平静似水,“西北居,大不易,含春也早已惯了这刀头舐血的日子。”

七娘子就觉得很有趣。

虽然权家与桂家和杨家结亲的意愿都相当积极,但看来这两个当事人都别有怀抱,并无意于自己。

权仲白怀念亡妻,这也很正常,毕竟当年他言谈中就流露出了对三小姐的深情。

桂含春也是没了当年的腼腆——好在七娘子也从不自作多情,她与桂含春相见时年纪还很小,她不觉得桂含春有可能喜欢上当时的自己——不过,这来给未来的岳母相女婿的时候,容色这么平静,话里又不离一个血字……怎么看,都不像是对这门亲事很热心的样子。

大太太自然也不是毫无所觉。

她不禁就皱了皱眉头。

正要说话时,外头却又有了人声,却是梁妈妈的声音,一路往里响了过来。

“桂将军!”她匆匆向桂含春行礼,“奴婢行事无状,多有叨扰,请桂将军恕罪!”

也不等桂含春回话,就紧了几步,在大太太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大太太神色顿时一动。

“这就发动了?”她难掩惊讶,又有了些忧虑,“——还早了点吧?”

七娘子顿时会意:是五娘子已经临盆了。

五娘子要生产,大太太如何还有心思和桂含春应酬?桂含春也甚有眼色,不一会就告辞了出去。大太太只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团团乱转,口中念佛之声不绝于耳,又派了梁妈妈来回传递消息,下了死令:“有一点什么事,都要打发人回来告诉我。”一天连饭也不曾好生吃。

到了夜里,更是不安起来,“生了这么久,怕是孩子要不好!”

连带着大老爷、七娘子都无心做事,陪着大太太担惊受怕。到了后半夜,大老爷才打发七娘子去睡,“不要走了困。”

却也到底有了一丝忧色:就算是初产,骨盆开得慢,这十多个时辰,孩子也该落地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侵晨,喜讯就送到了大学士府:五娘子生了一对双胞男孩,母子平安。